《陆花 天下第一楼》蓝色橙 文案 陆小凤/花满楼 主要更新在LOFTER上. 天下第一楼的主线是青衣第一楼,不过每个故事也可以分开看, 第一个故事剧情接着的是大金鹏王的结尾。 ————-还记得上官雪儿对陆小凤说的那一句,我姐姐并没有死(原书)。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欢喜冤家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小凤,花满楼 ┃ 配角:各种原剧原书配角 ┃ 其它: 第1章 (01) (1) —————————— 地产最多,江南花家。这件事和花家季子是个瞎子一样,早已经是人所皆知的事情。百花楼严格说起来却不算是花家的产业,因为它是花满楼近些年出于某种原因自己买下来的。他呆在这里的时候有很多,花满楼爱花,尤其是芳香扑鼻的鲜花,随着他呆的时间越久,百花楼中的珍花瑶草也越来越多。 花满楼时常会忘记自己是个瞎子这件事,因为这世上有很多能让他感受到色彩的美好事物。比如那可清可幽的花香,似近似远的琴音,还有一种就是陆小凤的声音。 陆小凤开口说话的声音总是与旁人不同,至少在花满楼的耳朵里是不同的,也许只是他对着花满楼说话的语气不同。他走进百花楼的脚步声音也是不同,连他坐在那把专门为他而摆在那里的木兰椅子上的时候,衣料的声响都很特别。 可是这几样声音花满楼近些日子都很少听见,于是就算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花满楼还是会新生猜测,他感觉到,陆小凤,似乎在疏远自己。 博山炉里面的熏香不紧不慢的燃着,花满楼在这幽香中已经沉沉睡着。 这本该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黑夜,因为没有点蜡也就没有光,只有似有似无的烟雾凝结水汽的感觉。 偏偏有人打破了这份完全的沉寂。 “陆小凤,我能问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僵直的站在房间内,尽管还是一片漆黑,他脸上的尴尬已经要藏不住,他已经听出了花满楼这句话中的几分怒气。 花满楼是个很少动怒的人。他会大笑,伤心,皱眉,叹气,但就是没什么情况能让他动气。 就在陆小凤进退两难的时候,花满楼又开口了,这个时候他的语气又恢复了, “你知道烛台在哪里。” 陆小凤终于有了动作,他点亮了桌子一角的蜡烛,回过头。 花满楼已经起身站在他的面前,橙黄的烛芯照亮了桌面,昏黄的烛光投射在摆着的一封信上。 ”你知道我看不见,还要用这种方式给我送一份信,“ 花满楼又露出了他独有的淡淡的微笑, ”还是,你根本是不想让我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花满楼走到桌面就去拿那份信,突然陆小凤抢先一步将信抓在了手里。陆小凤的出手一向极快,在这种情况下更是情急。 花满楼愣住了,他听见陆小凤接下来的动作后更是不解。 陆小凤飞快将一张纸从信封中掏出来,然后吃了下去。 ”陆小凤,你是不是最近有很多烦心事,才半夜不睡觉来和我开这种玩笑。“ 谁也想不到花满楼再开口说出的却是这句话, ”我说是的,你会相信么?“ 陆小凤清咳了两声嗓子,才回答他。 花满楼点点头,”那么你现在是不是心情好多了。“ 他边说边点亮了屋内的另几只烛台,”你吃了那么一整张纸下去,可能会有些口渴,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我想喝酒。“ 陆小凤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没有人回答他,花满楼已经走了出去。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一个酒坛,还有一碗青桔。然后他就静静等着陆小凤捧起酒坛直接往嘴里倒去。 陆小凤的表情变得疑惑起来,他又倒了一大口,然后拿起了一旁碗里的青桔。青桔翠绿,还沾着水珠,刚一入口他就皱起了眉头。花满楼却在一旁笑出了声音。 ”你在笑什么?“ ”我只是想象到了你的四条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的样子,配上你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 陆小凤反而舒了一口气,”你的气是不是已经消了有一半?“ ”你知道?“ 陆小凤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口气,”你拿了一坛索然无味的白水骗我是酒,又给我吃这酸得要我的命的青桔,我要是还看不出你在生气,那我就真是个傻子了。“ 花满楼笑意更浓,”只许你半夜来恶作剧,我就不能开个玩笑?“ ”能,当然能。“陆小凤又一连吃了几只酸桔,”花公子做什么都有道理。“ 话这么说,他却一直注意着花满楼的表情,看到他此时的嘴角松懈下来才真的放下心。 ”好了,这等酸涩的橘子吃多了有损牙齿,“花满楼拦住了他在碗口的手,” 恶作剧也结束了,如果你生气的话,明天请你喝酒,喝多少多陪你。“ 陆小凤听了这话眼神闪了一下,”你真的不想问我今晚是来做什么?“ ”我第一句话就问了,你不是没有回答。“ 陆小凤伸手按了按他的胡子,”你现在还想知道么?“ 花满楼当然知道陆小凤今晚不是来开玩笑的,就像他现在能感觉陆小凤很心慌,虽然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他知道。因为陆小凤非常紧张的时候,就会去摸他的两撇胡子。于是他很认真说,“ 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 “花满楼,”陆小凤忽然换了一种很严肃的口气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嗯?” “这个问题我最近一直在想,想了好久,” 他抬头去看花满楼。他看见花满楼的眼睛里虽然幽黑,在右眼深处仿佛闪烁着金色的火花。 “什么问题?你现在又在看什么?” 直到花满楼开口,他才回过神来,发现那金色不过是蜡芯反射的影像。 ”我陆小凤既不懂赏花也不识音律,却能和你花满楼成为好朋友,这是为什么?“ ”这算什么问题?“花满楼笑了,“我们认识已经很多年了,现在怎么突然问这样奇怪的问题。” 陆小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所以,友情这种东西并不神秘,就算两个人心性气质完全不同,爱好志趣也没有相交,在一起呆的时间久了,也能成为知己。” 花满楼不说话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人已经离开。桌子上只留有一只空信封。 第2章 (02) (02) ————————— 晚霞伴着风轻帘幕,有知己在前饮酒。这本是一个好时光。 花满楼和陆小凤对坐着喝酒,他们已经在这里坐到了落日,陆小凤也喝了很久。 这也本来是寻常的一个傍晚,但是今天陆小凤的脸色却不是很好看,他甚至从走进百花楼开始就没有开口说过话。花满楼的脸上也没有往常的那种和曦,随着他们坐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神色也越来越冷淡。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站了起来。哪知陆小凤比他更快了那么一秒钟拍案而已, “花满楼。” “司空摘星”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同时一怔。 司空摘星悻悻的一把撕掉了黏在嘴上的胡子,又去扯自己的头发,“我特意找来了那只小凤凰穿过的衣服,然而还是没骗过你。” “比如你从进门开始就不肯开口说话?”花满楼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万一陆小凤今天就是不想说话只想喝酒呢。“司空摘星不服气, ”你走进来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心虚,脚步轻了许多,我就已经听出来了。“花满楼补充道,”你们两的轻功本是不相上下,你问心有愧走得轻了就露出了破绽。“ ”我哪里问心有愧?“ 花满楼已经彻底看出来了,司空摘星能成为陆小凤的好朋友是很有逻辑的一件事,只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一样不能用来讲道理的人,就像现在,他耐着性子陪着这个假的陆小凤喝了半天的酒,对方还在慢条斯理的整理自己的头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空摘星手里玩摘着两枚假胡子,”其实做一个神偷也有很多苦恼。“ 就算花满楼脾气很好,这时候也要按耐不住了,”陆小凤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湖上都知道没有我偷不到的东西,但是作为朋友,陆小凤却从没有让我帮他偷过什么。“司空摘星终于说到了正题, ”他近几日却找你为他偷了一样东西。“花满楼已经猜到了下一句, 司空摘星点点头,”东西我已经在昨日交给他了,他却对我说了两个字。“ 花满楼皱了皱眉, ”再见。“ 司空摘星看着他,又想起来他感受不到自己的目光,解释道,”他对我说的两个字是’再见’。 ”他让你偷得是什么?“ ”一封信。“ ”信封封口处有一处星状的凹印,摸起来有些旧,甚至有些毛糙?“ 司空摘星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就知道他交给了你!“ ”你可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那是一张空白的信。“ 花满楼沉默了片刻,”昨夜他是来过百花楼,那封信..他当着我的面把信吃下去了。“他顿了一下又说,”当然,在他吃下去之前我也是看不见上面有没有字的。“ 这下司空摘星也沉默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封信是从哪里偷来的?” ———— 杀手的生涯蒙上了他的双眼,让他陷入黑夜。越是漆黑一片就越让人向往光亮。月华楼这个名字难免透露出了东方先生对这份光亮的向往。 没有人,甚至他自己都已经忘记自己到底姓东方名为何,江湖上只有月华楼主东方先生,是个喜静半修道的白袍慈祥老人。 同是盘踞江南一带的富豪,他与控制着金钱命脉的花家又很有不同。就像花如令这个娟秀的名字很难让人与银票账房这等庸俗财物想象在一起,东方先生这么一个自带书香的名字,也没有人能透过它看见曾经一个冷血的杀手。 听到这里,花满楼忍不住打断了司空摘星,“月华楼的故事我很清楚,你能不能略过这部分直接说那封信?” 司空摘星一拍额头,”我怎么忘了,你就是花家少爷,对竞争对手的情况肯定比我清楚。“ 花满楼摇摇头,”月华楼与花家并没有什么竞争关系。“ 因为别人只知道这两家共同瓜分了江南的财富,却不知道那月华楼,虽然有这个皎洁纯白的名字,做的却是最可怕的那一种生意。 不杀人,只搭线。 事成之后,死人已经不会说话,卖主更是不会发声,至于那些杀手,杀手只是账房先生手里的算盘,是没有自由意志的工具。这无本的生意做得悄无声息,倒也可以称得上月落无痕。 三个月前月华楼接到了一笔很奇怪的交易,目标是一个曾经名动江湖又消失匿迹的名字,当然这并不是那奇怪的地方,月华楼只管牵线,那目标如何达成就不在他的经营范围内了。 奇怪的地方在于,这笔交易在这三个月中已经重复出现了三次。月华楼甚至为此破例去回访了接任务的杀手,三个杀手,无一例外都说已经事成。 已经事成,那么被杀的人应该已经死了,却偏偏还有一样的生意出现,又偏偏下一个杀手还能找到这个已经死了的人。 第四个写着同一个名字的信出现的时候,东方先生已经按耐不住。 听到这花满楼已经是第三次打断了,”你不是说信上无字,难道其实只有一个名字?“ ”花公子呀花公子,你今天为何如此急躁?“ 司空摘星说的口渴,拿起酒杯又喝一口,”不是提到信就说的是陆小凤的那封信。“ 花满楼不做声了,司空摘星却突然话锋一转直接跳到了结尾, ”信上的名字是霍休,月华楼接待的主顾是个女人,二十出头,很美的女人,能将你这满楼鲜花都衬得失去颜色的女人。“ 花满楼的眼睛在夕阳下突然亮了一下,那绝不该是一个瞎子会有的眼神,于是司空摘星明白他已经了解到了自己的意思。 等花满楼的神情终于冷静下来之后,司空摘星才终于说到那封信, ”第四次据说是东方先生亲自重操旧业动的手,他回月华楼之后第二天那位美丽的姑娘就找上了门,她说她是来取一封信的,因为她知道这一次霍休终于死了,因为她知道霍休死之前一定会留下一封信。“ ”我想花公子已经猜到了那封信是什么?“ 司空摘星说, ”你的消息总是比任何人都要灵通,”这时候花满楼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样,也许陆小凤就不会找你帮忙而来找我。“ 司空摘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消息灵通只因为我是个小偷。陆小凤也并不是第一个找我去偷那封信的人。” “因为那封信里有着一个秘密,谁能破解开就能得到霍休留下的全部财富。” 第3章 (03) (03) 补充一下,上官飞燕和霍休走书中的设定。 ————————— 这世上财富与权力总是互相扶持。没有权力的财富只是空中楼阁,失去了财富的权势也只很快变成明日黄花。能早早明白这个道理的已都是在江湖中得志之人。 得志的皆是小人。 东方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小人。哪怕这十几年来他只穿白衣,总是随身佩戴着一把剑鞘古朴的宝剑,坠着淡青色的剑穗。哪怕他年纪并没有特别老,却偏要扮出一种仙风道骨眉发皆白的样子,手下每每走进他那总是燃着苏和香炉的书堂,十有八九会看见他悠闲的站在窗台边,望着外面的风月,带着他那种一成不变的表情。 东方先生并不是个道士,却总是喜欢装作道士的姿态。 可是今天对他来说,花没有颜色,月也无聊,焚香亦是无味。 他的面前坐着一个女人,应该说是少女。 黑色的如云秀发遮盖着白皙如雪的面庞,黑色簇新的绫罗,唇色如娇艳的花蕾。朱唇吐出来的却是让他烦不胜烦的句子, 这少女就是这三个月里面来了他的月华楼四次的上官飞燕。今天已经是第五次,可是东方先生却没有办法送客了结这笔他已经厌倦了的生意。 “你敢说你没有对那笔财宝起过私吞之心?” 少女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面前的老人。 答案当然是有过,不仅是有过,东方先生根本就没想再将那封信交出去。有一种人对财富就是这样的心态,他已经是个老人,就算他剩下的日子根本破解不了这封无字信,他也要永远独占着它,让它不见天日。 “它已经被人偷走了。” ”我怎么知道被偷走的那封是不是真的?“少女乌黑的眼珠里面带着说不出的嘲讽,”没有字的纸到处都是,长得都一样。“ 东方先生语塞, ”它很可能已经被你藏起来了,然后你再派人偷一封假的走。“ ”上官姑娘不信的话,可以搜我的月华楼。“ 上官飞燕嗤笑一声,”你的月华楼里面秘密太多,你敢让我搜,我却不敢动手。“ ”那么你到底要怎样?“ 东方先生问, 少女眼神流转之际,人已经掠出窗外,只在老人的耳边留下了一句话。东方先生瞳孔猛然收缩,方才一直收在袖中的双手突然攫起桌子上的香炉向窗口掷去。 香炉在空中骤停,又带着凌厉的气息折回,银质镀金的香炉被老人一掌拍碎于地面。两个娇俏的人影已随着香炉翻身入室内,一个雪白一个朱红。 这两个人自然不是刚才飞身出去的上官飞燕。 东方先生方才出手的时候脸色很严肃,现在看清她们的样子脸色却变了,甚至多了几分不好意思的颜色。 东方先生当然是认出了她们。 月华楼是一座楼,青衣楼却并不是一座楼,而是个极为庞大的组织。一个庞大却隐形的组织,这本就是一件矛盾的事情,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情,江湖人人都知道青衣楼,每个人好像都知道那么一点青衣楼的消息,样子,人物,却又没有一个人知道全部。这就和那传言中的一百零八副画像一样神秘。 东方先生偏偏认得出面前两个女人是来自青衣楼,也许是因为青衣楼中女人并不多,也许更是因为这两个女人曾经是他的徒弟。 ”回雪,晚晴。“ 听名字也会觉得这是两个很美丽的女人,被叫到的两个人抬起头,她们的脸早已经不是少女的年轻,却露出了一瞬少女般的神情。 ”师...傅。“红衣的女人轻声又犹豫的开口, ”他早不是我们得师傅。“清脆的声音来自她身侧穿白纱的女人。 ”我早已金盆洗手,你们却还是杀手。入了青衣楼又怎样,还是要替人卖命。“东方先生缓缓说道,似乎不敢看向对面的两个人,却去看她们手里垂下的剑锋。 ”一晃快要二十年。“东方先生的眼神飘忽,缓缓将桌边的宝剑抽了出来,“希望青衣楼至少让你们的剑术在这二十年里长进了一点。” “你这二十年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被叫做晚晴的女人突然问道, “自从我创建了月华楼,我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楼里,” 东方先生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二十年,陪我的就只有我的财宝。” “人会背叛,珠宝不会。” 地面上剑影微微颤动,那是有人拿剑的手在发抖。 二十年前老人未老,少女正如那朝露一般美好,少女的感情也正如那朝阳一般赤诚。杀手无情,师徒却有情,这情却可能又太近了一步,朝阳便成了烈日,逼人离开。 ”如果我们没有回去,他们还会派人来。“ 还能开口说话是回雪, 东方先生点了点头, 地上先前颤动的剑影突然不见了,因为剑已落下,倒下的还有它的主人。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因为它的主人根本连头都还没有抬起来。 “你们不会回去了,”东方先生说着手却没有停,剑花带血直刺已经被这变故惊呆在原地的回雪。 地上又有影子一闪而过,叮的一声打在剑锋上,是先前碎在地上的一片炉柄。一块小石头可以挡住马蹄,一片叶子也能改变气流的方向,这一击力道本来微乎其微,却打在剑身三分之二处,将东方先生出手的整个角度带偏了十分之一周。在他回过神的时候,白衣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 ”老人家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东方先生板着脸,他面前的地上是新鲜且鲜红的血,晚晴的血,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同样大红披风的人。 陆小凤有一对很深的酒窝,就算是说话不经意间也会露出一点,此刻他的脸却冷漠的像带了个不合尺寸的面具, ”陆小凤难道也是青衣楼的人?“ 那双浓黑的眉毛挑了一下,”看来你最近确实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才会这么想。“ 东方先生用冷哼回答了他, ”其实我根本不是来找你的。“ 陆小凤说道,”只是我来的时候她刚刚离开,我又恰巧看见了一些我不能忍受的事情。“ ”果然是爱管闲事的陆小凤。“ ”不是我爱管闲事,这事换别人遇上了也不能不管,“陆小凤冷冷地说,”因为你做的这事根本不能算是个人。“ ”我杀了青衣楼派来杀我的人,我何错之有?“ 陆小凤愣住,半晌吐出四个字,”无耻,无情。“ 东方先生瞪视着他,”你和一个杀手谈道德感情?“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他语气里的情绪突然间没有了,”天下得志皆小人。所以花家积累了快百年才有今天的基业,你只用了十来年。” 东方先生没接话,看着他有一会,突然笑了下, “陆小凤,你放心,我对花家暂时没有兴趣。“ 陆小凤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怎么,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有这种多余的精力?“ 东方先生没有回答,陆小凤已经从他升起阴云的脸上得到了答案。 首富霍休已死,一封留有他毕生财物下落的信就在月华楼。就算月华楼主宣称这封信已经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偷盗走,江湖上又会有多少人相信他。 人本来相信的就是自己所希望的,好再去为自己要做的事情找个理由。 ”你这要走?“ 身后传来东方先生已经有几分焦急的声音,“我本以为上官飞燕是你的敌人。” “没错,可是敌人的敌人在我陆小凤这未必是朋友。” 第4章 (04) (04) ————————- 柳丝是细长的,夏日里阳光透过叶子投下的影子也是细长的。江南的夏日和关西果然是不一样的,一草一木,连空气都是不一样的味道。 郭缪坐在茶肆喝茶,茶非好茶,苦涩浓烈,他却一口一口浑然不觉。他的手粗糙黝黑,端着那一盏细茶杯尤显突兀。 这是一双镖师的手。这双手一向捧着的都是酒。 酒本□□,何惧惆怅。如今连酒都不能消愁,难道他已经是个死人。 关西大旗镖局的总镖师现在的心态已经和一个死人差不多。他坐在这破旧到招牌都要掉下来的茶肆里喝一杯已经发黑的苦茶,外面是盎然生机的绿色,这是他第一次来江南,这青翠的颜色,响亮的蝉鸣却都不能激起他一点反应。 一个逃避追杀背井离乡的人,任何美景在他眼里大概都是将死的灰色。 一片柳叶飘飘然落在了桌子上,郭缪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手指也开始蜷缩。夏日无风,这柳叶是被谁吹进来的。 郭缪用的是一把很旧却很实用的黑背大砍刀,砍刀笨重,但是你如果一直用它用了十几年,它简直比世上最精巧的匕首还要好使,好使得可以用来裁剪开一枚柳叶。 当然,随着柳叶,它原本躺着的那盏桌子也在刀光下一分为二。 站在对面的人却没事。 “你穿成这样不热?” 郭缪没有再出手,反而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要不要喝一壶凉茶。” 他已经看出走进来的人并不是他以为的人,只因那人脸上带着欢脱的笑意,那是一个杀手绝不会有的表情。也是因为刚才那一刀他已经确定,就算对方就是那个来杀他的人,他也不用再挣扎。 “我确实是有些热了,” 那人脱下了身上奇怪的披风,“不过,我们应该先换一张桌子。” 他们不仅换了一张桌子,还换了一家店。 “你到底是谁?”郭缪问, “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郭缪的目光更茫然了,他看见对面的人炫耀似得一直摸着他的两撇胡子,突然他灵光一闪。 “对,就是我,”那人抢先一步堵住了他正欲脱口的名字。 距陆小凤去过月华楼已经又过去了一个半月,他要找的人踪迹全无,那份无字信依旧在传言中下落不明,江湖的注意力已经被另一件事情分去了一半。 不是一件事,是一系列。这个系列最先是从坐镇浙水一带漕运的清波门开始,清波门和这个名字一样在江湖本来是个很安静的帮派,再加上主水域,竞争并不激烈,一直默默无闻,就连帮主被人暗杀这样的大事在江湖都没掀起什么风浪。兼并清波门的是另一个同样不起眼的漕运帮派白水坞。 ”你等等,“ 郭缪毕竟不曾在江南住过,”你说的这些名字我一点也不清楚。“ 陆小凤眉头一皱,又展开,“这样说吧,你们大旗镖局最大的敌人是谁?” “自然是那同在关西的黄沙堂。” ”我再问一个希望你不要介意的问题,堂堂大旗镖局的总镖师,就算有仇家追杀,为何要抛下镖局逃到这么远的江南来?“ 郭缪不语, 陆小凤又循循善诱,”难道是已经发生了什么让你觉得你这次会非死不可的事情?“ ”陆小凤果真是个人精,隔着这么远的事情你都知道。“ ”我只是猜的。“ 陆小凤再问,“你觉得这件事还能瞒多久?” 郭缪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大旗镖局已经快要易主。大旗镖局的孙总当家已于半月前被人杀死,镖局上下散出消息是总当家出镖去了,但是只有黄沙堂却没有买这个账,反而放出话来,半个月内吞并大旗镖局。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郭缪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知道孙当家是被人暗杀的,我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黄沙堂怎么样?“ ”黄沙堂内没有人有这样的武功。“ ”怎样的武功?“ ”剑伤在耳后,极窄,却透深。毒辣,却非常干净利落,镖师之中没有人没有能做到,“他顿了顿,”黄沙堂主也许有这个能力,但这绝不是他出手风格。“ 陆小凤若有所思,”你觉不觉得这种杀人的风格有些特殊但是又很明显?“ 郭缪也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其实,孙当家死后已经连着几位总镖师死于这种手法。“ ”所以你只好逃到这里来,希望那杀人的人找不到你。“ 郭缪看着他,”我是不是做错了?“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你没有做错,你想错了。“ ”一个人可以不必亲自动手也能置自己的敌人于死地。“ “黄沙堂没必要这样做,就算是我也知道想请到这样的杀手,要付出的代价一定极高。” 财与权总是互为基石,聪明的人往往舍得暂时抛弃一下身家,换来更上一层的权势。 陆小凤已经站了起来,他不得不想起了一位旧时好友。 —————- 透过竹叶,月光在地面上画出光怪陆离的图案。在斑驳的光线里站着一个人。陆小凤极为难得的穿着黑衣,那黑色与他身后的影子重合在一起,融在晦暗的夜色里。 他曾经很熟悉的这里的景色,在这个夜晚看起来也有些不同。陆小凤方才经过珠光宝气阁的时候已经不得不又把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那并不是一段愉快的回忆。 等他走到后山的小楼前,陆小凤已经不是很想进去了。 霍休也许死了,也许还活着,但是就算他还活着,也不会再呆在这小楼里。陆小凤已经站在了朱红色的门前,他还在犹豫。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毕竟被饿死的尸体一定不会好看,有很大的可能尸体已经发臭。 陆小凤想后退, 霍休毕竟曾经是他多年的好友,陆小凤并不想亲眼看见他腐烂的样子。 可是他现在又无法转身离开,因为他已经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另一个好友。 ”陆小凤,你知道么,我最近两次都发现你身上有一种味道。” “什么味道。” 陆小凤说着并没有回头, “尴尬的味道。” 花满楼的人随着他的声音一同上前几步,与陆小凤一起站到了小楼的门前,“你怎么还不进去?” 这下陆小凤更觉尴尬,他猛地推开了刚才还犹如千斤的红门,一脚踏入。 “你本不必如此。” 花满楼走在旁边说,“你更不必不敢来百花楼找我。” 陆小凤沉默,反正花满楼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不想我卷进这些危险的事情当中。” 陆小凤再沉默, 花满楼叹了口气,”但是你又怕我想多,觉得你不让我参与是因为我是个没用的瞎子。这种矛盾的心情里你才会说出那些我不理解你也不明白的话。” 花满楼停顿了下,“比如那些什么赏花识琴,知己友情的谬论。” 说话间,他们已经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小楼内的那座小小石台前,铁笼还在,里面的人已经化作白骨。花满楼再次开口,”其实我不明白,你想来这里找什么?” “朱停说,在我们离开后没多久,霍休就已经咬舌自尽。“陆小凤的声音在洞穴里听起来带着回音, “可是当我得到消息说霍休没死,我并没有感到意外。” 陆小凤又开始露出那种古怪的表情,“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好意思去找你了。” ”你当日就已经看出来那个铁笼子里的不是真正的霍休?“ “霍休是个疑心极重的人,连他的亲信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他又怎么会真的等在这里,等我们来找他算账,一件事就算有半分输的可能,他也不会去做。” “可是你陆小凤却能看出真假。” 陆小凤重重叹了一口气,“就像你说过的,霍休毕竟一直是我的朋友,并且一直待我很好。” “所以你看出来了却没有说,只希望他从此带着他的珠宝消失。” “可是他现在却真的死了。死后还给我们惹出这么多麻烦。” “我看未必。” 陆小凤抬眼去看花满楼,对方似乎能感觉到他诧异的目光,笑了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也要到这小楼里来。” 第5章 (05) (05) ——————— 三个月前。 衣薄如纸,情凉比纸薄。上官飞燕现在的心情比漆黑天空挂着的月亮还要冷。 好赌的人很多,女赌徒也不少。上官飞燕却是其中出手最凶残的一个。可是现在,她已经赔掉了她人生中最值钱的本钱。如果说赚得了什么,上官飞燕实在是想不出。 在她心里煎熬的时候,有一个人已经出现在院中。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你居然真的没有死。” 上官飞燕嘴角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连你也没有发现,那日被割喉的女人不是我,我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瞒得住你的事情。” “我的鼻子只能闻得到血腥,血腥味是真的。“ ”是呀,血的味道是真的,“上官飞燕喃喃地说,”上官飞燕已经死了..“ 花满楼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让我来这里到底要说些什么?“ 上官飞燕忽然往殿内走去,他们站的正是当日大金鹏王用来宴请的堂皇得好像真的宫殿一样的房子,花满楼略一迟疑,跟在了后面。 “可惜陆小凤今天没有来。” 快进门的时候上官飞燕又突然说道, “我忘了,只有花公子才会好奇去解鸽子脚上系着的竹筒。” 上官飞燕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阳光起来,”你放心,我今天没有恶意。“ 他们已经走到了厅内,厅内正中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一个被铁链锁在椅子上的人。 ”之前发生的事情,多有得罪,今天我上官飞燕就是想给花公子陪个罪,” 上官飞燕的语气越来越轻松,她一指椅子上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的赔礼。” ”你大可以走过去摸一摸他的脸,我这次没有骗你。他就是霍休,也是青衣楼的楼主。霍休没有死在小楼,却要死在这里。“ 花满楼不知道这时候可以说什么,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今天陆小凤不在,你不想替你的朋友杀了他?“ 上官飞燕的声音低了下来,她甚至走到花满楼面前将自己的剑递给他, 花满楼不接。 上官飞燕突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讥笑,她看着花满楼露出了一个很淡却很温暖的笑容,”你果真是一个好人。“ 等她转过身来,她的神情已经变得冷酷,她也已把手里的剑握得更紧,她本就有一身好剑法,虽然和西门吹雪还差的很远,杀死一个不能动弹的老人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花满楼同时也有了动作,他拦住了上官飞燕的剑,剑尖已经穿过霍休身上铁链中的铁环。 一剑刺出去的瞬间,上官飞燕的神情已经变了,变得哀伤又麻木。她的剑已经被花满楼拦下,她的脸上已经挂着眼泪。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让自己痛苦的事情?” 花满楼问她, 上官飞燕流着眼泪大笑起来, “报仇难道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比不上你和陆小凤的心胸,我为自己报仇也不行?” “阎铁栅他们如果能复生杀了他,才叫做报仇。”花满楼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不忍的神情, “你杀了他只会让自己痛苦与后悔。” ”我是不是痛苦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花满楼突然发现自己没法回答, 上官飞燕也没有再说,因为她虽然还勉强站在旁边,却早已身不由已。 花满楼转身走了出去,他的步伐比平时要快,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他本就是一个心软的人。一个人眼睛看不见,对别人的情绪感情就会变得格外敏感,就算他已经走出了这座虚空的房子,他耳边还压着上官飞燕刚才说的话, 她用那种自暴自弃又死气沉沉的语调,一遍遍地对她自己说着, ”我爱的不过是霍休的珠宝。“ 花满楼自然没有将这晚的事对陆小凤提起。 ————— “你知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花满楼侧头想了想,“你应该在做一件很不情愿又费劲的事情,因为你声音中带喘感觉很累,语气既无奈又暴躁,好像马上就要开口骂人。” “那你能不不能走过来帮我一下?” 花满楼抬脚,他确实走了过来,接着打开了他那把总是带在身上的杏白纸扇, “这地我是不和你一起挖了,帮你扇扇风还是可以的。” 陆小凤先前已经打开了那座铁笼,移开了那座小小的石台。钥匙?当然用的是朱停给他的钥匙。他还带了一把锄头来,锄头应该也是出自朱停之手,形态灵巧,一点不像一把锄头。这把一点不像锄头的锄头果然不是一把好锄头,连张纸都很难割破, 陆小凤表情严肃,洞内闷热,脸上已经有汗要滴下来。 在他终于快要忍不住骂人的时候,地下出现了一个盒子。 ”你记得我们走的那天这石台下应该是个通往外面的密道。“ ”所以这盒子是那天之后有人放进来的。“ 陆小凤点点头,又问花满楼 ”你觉得这盒子里面是什么?” “我不敢猜。” “不敢猜?” 花满楼已经收起了他的扇子,悠悠的说,“你上一次挖地挖出了丹凤公主的尸体,这一次…” 一个盒子,一个普通的黑色木头盒子,外面蒙着松蜡。 “里面一定是很值钱的东西,”陆小凤缓缓的说, “因为霍休就是这样,用最不起眼的盒子装最天下最有价值的东西。” 他说着突然停住了, 花满楼问他,“怎么了?” ”这盒子上有锁,“陆小凤眨了眨他的大眼睛,”可是我没有钥匙。“ 花满楼朝他伸出一只手,“将朱停给你的钥匙给我。” 陆小凤不解,“朱停虽然巧手无双,但是霍休这么朴素的盒子应该不是出自他。” 花满楼却对他说,“你再去旁边找一只点燃的蜡烛来。“ 陆小凤照做了。 花满楼将钥匙插进盒子上的槽孔中,钥匙能略微转动一下然后就卡住了。他又将蜡烛融化的蜡滴在钥匙上,这样第二次转动的痕迹就留在了钥匙上, ”陆小凤,你再去把那把锄头拿来,按这个蜡的痕迹将钥匙打磨一番,运气好的话,我们很快就能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了。“ 陆小凤看着他,这借锁之道本是做盗贼所必备的一个很基础很平常的技能,他陆小凤其实也知道,可是花满楼居然知道这就极奇怪,也很不符合他的作风了, 花满楼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我会的事情还有很多,你现在要不要赶紧去磨钥匙?” 盒子就这么打开了,没有机关迷烟,打开后陆小凤只有沉默, “快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陆小凤将一张纸放在了花满楼手里, “这就是传言中代表了霍休全部财富的一张白纸?”花满楼问他, ”那张纸不是已经被你陆小凤吃掉了?“ 陆小凤无奈的笑笑,“也许,他其实藏着两份财宝呢。” 第6章 (06) (06) ————————— 这是陆小凤快两个月里面第一次出现在百花楼。 木兰是一种稀有的木材,木质细密,散发幽香,更重要的是不会虫侵也不会腐蚀。花满楼就是用这样一种名贵的木材给陆小凤打造了一把奢侈的椅子。 这把椅子就是陆小凤来百花楼的专座。也只有陆小凤来的时候他才会搬出这把椅子。 上次司空摘星假扮陆小凤也能坐到这把椅子,也只是因为他毕竟还是穿着陆小凤的衣服。 可是陆小凤却不知道。 因为花满楼将这里每把椅子都打造的看起来一样,他也不会特意告诉陆小凤。就像他也没有告诉陆小凤他为什么会去学那并不光彩的借锁之事。 此刻陆小凤就惬意的坐在这木兰椅子上,喝茶。 和他一起的除了百花楼的主人,还有那个最近不知道喝了多少桶凉茶下去的郭缪,他终于听明白了江南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和大旗镖局有什么关系,但是他还没有完全相信。 桌子上放着一张白纸。 这时候陆小凤才发现这并不像传言中那样是一片空白,这纸上透出极细的灰色暗纹,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纸张陈旧所以发暗,拿在手里细看却发现这是故意为之。要知道当时的染纸技术虽然已经能够染出十来种颜色的信笺,这银灰却是没有的,更不用说细纹。 现在陆小凤也不得不相信那个传言了。 但是现在他们却说得是另一件事。 如果你有一个仇敌,你恨他恨得每天夜不能寐但是他却比你能力还强,有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杀手就是专门来帮人解决这样的烦恼。可是如果能如此简单,江湖早就归于平静。 说起来,杀手确实是一门相当古怪的营生,为钱做这一行的,大多技艺不精。一旦踏着白骨成名,偏偏都要改行或者隐退。 于是外面那些可供选择的,实在鸡肋。 想找到一个符合心意的杀手实在是难于登天,因为这根本是一个信息无法透明的选择。 如果有人能掌握了这其中不透明的信息,他想不富有也难。 能掌握这其中信息的,必定是,至少曾经是其中极为优秀的一个。 “看来这两个月你打听了不少消息,” 陆小凤淡淡的说着,语气似乎不是很高兴 “月华楼怎么说也是扎根在江南,我只是用父亲的眼线随便打听了一下,”花满楼说道, 花满路好像并没有听出他的不高兴,接着说, “东方先生曾经的名字说出来你一定知道,这位郭大侠也知道。” “应该说,他从没有名字,只有名号。画桥风,“ 陆小凤忍不住动了一下眉毛,郭缪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也许东方先生曾经有过名字,可是江湖见不得光的那一部分世界里只留下了画桥风这三个字。画中人,桥上风,六个字可以是诗也可以入画, 如今总是一身白袍银发长须的东方先生做杀手的时候就钟爱白色,白衣,白面,站在桥上有如风景,却是临死之景。 桥上吹过的只有死亡的风。 更重要的是,他不仅守口如瓶,做事更绝不留下半点踪迹。一个杀手,若是留下了能让人追查的线索,这比他死在当场带来的后果要可怕的多。 东方先生隐退后不改对白色的偏执,金盘洗手为假,暗中搭线才是真。 ”据说他手上有一本杀手的名册,上面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代称和联络方式。“ 郭缪已经明白了,“你是说最近这些事都是这本名册引起的?” 花满楼点点头,“ 据说,只要带上足够的钱,提供一个仇家的名字,七天之内就再也不会为心上的仇人而辗转难眠。” 陆小凤突然插嘴,“可是,月华楼已经存在很久了,这些事为什么最近才发生?” “这些事,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发生?” “如果只要交出半个身家就能换来对手的消失,这世上上哪还有道义公平可言?这江湖也早就分崩离析。” “所以这件事并不是真的像它看起来的那样。” “陆小凤,你的意思是?”郭缪迷惑, 陆小凤却看向花满楼,“你是不是也想到了?” 花满楼微笑,“我想我们想到的是一样的事情。” 最近一个多月来死于暗杀的帮派首领,大大小小已经不下数十人,易主的交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将原先见不得光的事情做的大张旗鼓,实在不像是他的行为。 “我们猜测,月华楼其实已经不在东方先生手里。” “七天为限,郭大侠,今日是第几天了?” 郭缪瞪着陆小凤那讨人厌的两撇胡子,他这下完全明白了,这分明是要拿他为诱饵,守株待兔捕获来杀他的杀手,再找出那幕后牵线之人。 —————— ”我们就要在这里守一夜?” 陆小凤在黑暗中用一种细不可闻的声音问旁边的人, 花满楼回答了他一个嗯。 陆小凤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花满楼赶紧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陆小凤皱起了眉。 过了一会,花满楼轻声说,”我知道,这黑暗对我是没有什么,让你一个平常人呆在这里这么久确实很难受。“ 陆小凤没出声,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我说话你怪我,我不说话你又问我。“ 陆小凤刚说完这句之后突然止住了,衣柜里面还是一片漆黑,空间逼仄。 花满楼告诉他,”你若实在觉得无趣,我可以陪你写字聊天。“ 这句话不是花满楼说出来的,而是他抓着陆小凤的手写在上面的。 第7章 (07) (07) —————— 天亮之后陆小凤与花满楼离开客栈回到百花楼,两个人都是满脸倦意, ”陆小凤,为什么从你的声音里,我听出了高兴?” 在衣柜里面守了一整夜,连兔影子都没见到,只落得浑身酸痛,任谁都不会开心。等他们回到百花楼又发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放在这里的无字信已经不见,那份心情可想而知。 除了那个四条眉毛的小凤凰。 突然,花满楼开口道,“我知道你在开心什么了。” 陆小凤吓了一跳,“你知道?” 花满楼一扫之前的乌云,得意一笑,“昨夜被偷走的那份信是假的,真的还在你这里。” 陆小凤的跳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回去,他正想回答,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陆小凤,陆小凤,”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走进了百花楼, 来的人只有十四五岁,玉冠白衣盖不住一脸的天真稚气,正是长伴东方先生的随身书童。 书童很有礼貌的先朝他们鞠了个躬,双手呈上了一书帖子,镶嵌着象牙色的绸边,扉页一枚月牙印记。陆小凤打开它,看了一眼,脸色沉了下去。 ”是不是月华楼?“花满楼在旁边问, 陆小凤将帖子递给他,花满楼触到那光滑的缎面心里已经了然, ”双十年纪,月华添香,宾朋同贺。“ 陆小凤将上面的话读给他听,又去告诉那书童,他一定会去。 “陆兄,你现在怎么想?”书童走了之后,花满楼问他, “我自然是要去,”陆小凤露出他一贯的无畏神情,“他敢请我就敢去。” 他看了一眼花满楼,“花公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说。” “近日回一趟毓秀山庄,不要出来,也不要理外面任何传闻。” “陆小凤!”花满楼冷下脸来,“你是怕我牵连了你,所以让我离开?” “是。”陆小凤居然承认,”你答应我这七天绝不出来,我就答应你一定毫发无伤的从月华楼回来。“ 花满楼勉强一笑,在他开口前,陆小凤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 花满楼已经恢复了镇定自若,尽管他的脸色发白,手也很凉,他却并没有生气地将手抽出来,更没有拂袖离开,反而将另一只手掌也覆了上去, ”我明白,我不会让朋友为我担心。“ —————- 少女的身影在屏风前,环佩随着舞姿发出悦耳的叮咚声,面纱下隐约可见芬芳的面庞, 妙舞清歌怎能没有酒,案前有佳酿,眼前有佳人。 陆小凤完全没有心思喝酒,也没有心情看人,这是他第二次来这月华楼。 雕栏玉砌的楼,今日难得的喧闹,络腮胡子的大汉在喝酒,眉目清秀的少年也在喝酒,又有那须发全白的老者拈着长须听曲。 陆小凤在等人。 他忽然发现事情也许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 月华楼以贺二十年为名宴请江湖,这大堂坐着的几十个人,他竟然一个都不曾见过。 那舞伎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回身旋转之际,捧起了陆小凤面前的酒斛,陆小凤微笑看着少女递上前的银杯,出手去接。 手到之处,取下的是少女的面纱。 少女惊呼了一声,她忽然睁大的一双深色的眼睛,忽闪着看看陆小凤,又害羞的低下头,脚步不停奔去了屏风之后。 陆小凤手里拿着浅苏粉的面纱发愣。 忽然,大堂里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管弦乐停,那坐着的客人都站了起来,他们朝陆小凤笑笑,接着用一种井然有序的方式的方式一个个走了出去。 ”陆小凤。“ 月华楼的主人终于出场。 ”是你?” “是我你很惊讶?” 东方先生今天不再做道士的打扮,而是穿了一身深蓝的长褂,脚上着同样乌青的布鞋,走在汉白玉的地上一丝声音也没有。 虽然穿着素衣,他今天却看来比以往都要容光焕发,连白发都好像有了生机, “看来今天月华楼的贺宴只是用来招待我一人,” 陆小凤开口, ”你看出来了,“ ”他们走出去的方式,和戏子落幕退出的姿势岂非一模一样。“ 东方先生笑笑,”他们确实是我从戏班子请来的,这些细节,陆公子就不要在意了。“ 陆小凤忽然又问,”那舞伎也是?“ ”你以为她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以为她是上官飞燕?“ 东方先生笑得很灿烂,他整个人都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你来之前就认为月华楼主已经是上官飞燕,等你坐下来看不见主人却看到那舞伎,你便断定面纱后面的就是上官飞燕。“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还能说什么,因为东方先生所说根本全对。 一个半月前的晚上,上官飞燕来到月华楼,给东方先生提了一个要求。这个要求陆小凤早就猜到了。那时月华楼已经因那无字信成为鹰口的肥肉,而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证明月华楼的清白。 那个人必须是霍休本人。 如果霍休没有死,那关于无字信的秘密自然只是无稽之谈,虎视眈眈的人也会退去。 陆小凤知道霍休没有死,霍休落在上官飞燕手里这件事稍微动动脑筋也不难想到,那么得出接下来的结论也是理所当然。 ”我现在明白了,” 陆小凤重新坐了下去,他有些头晕,“月华楼主还是你,帖子落款却是上官飞燕的名字,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东方先生和上官飞燕已经联手。 陆小凤端起面前的银酒杯,一饮而尽。 东方先生看着他,“你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面纱上已经有毒,何必再多此一举。”陆小凤苦笑,“现在,你是不是终于可以说到正题。” ——————————— “想必你一早猜到,那晚去百花楼拿信的正是我的人。” 陆小凤已经没什么力气,他只是淡淡的回答,“霍休还活着,那封信是真是假,都已是一张废纸,你为何还要问我讨要?” “霍休是死是活,那信都一样重要。” 陆小凤抬眼去看他,“看来你知道信中的秘密。” 东方先生的眼睛里透露着嘲弄,“怎么,你现在还有多余的精力关心信里的秘密?” “ 确实没有,中了你的□□,我应该快要死了。” 东方先生再开口用的是一种极为缓慢的音调,”这□□叫做贝叶,西域高僧将佛经刻在叶子上,用的就是贝叶,这□□自然也是来自西域。“ “越是狠毒的□□,越是有一个动听的名字,“陆小凤叹了一口气, “看来我并不会死,我只会生不如死。” “并不是所有□□都是用来杀人。”东方先生又冷冷地说, “这□□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你穿肠烂肚痛不欲生,你一丝痛苦都不会有,甚至会每天都很开心,越来越开心,” “你会每日沉醉在自己的美梦中,忘记现实的一切,一个月之内变得虚实不分,形若疯癫,” “我知道你陆小凤嗜酒,这种法子,岂不是和醉酒一样,正和你的心意?” 他说着走到陆小凤面前,他要看看,看着对手此刻的表情,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只有一个疯子,你说是不是很妙。” 陆小凤这下是真的呆住了。 都说,死并不可怕,等死的感觉才可怕,现在陆小凤发现,原来活着并且活得很开心也可以同样可怕, 他唯有咬牙露出一个惨笑, “除非我把那封信交给你。” “不是一封,是两封,缺一不可。”东方先生强调。 ”看来你确实知道信中的秘密,“陆小凤又缓缓站了起来,”并且,你也是青衣楼的人。“ 东方先生一震,“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霍休是青衣楼楼主,信是霍休留下的,能破解这信的,难道不是青衣楼自己的人?” 东方先生却笑了,“你真的以为霍休是青衣楼楼主?” 他已经用那把带着淡青穗子的剑拦住了陆小凤, ”我今天再不会就这样放你走出去,不知道是你的灵犀一指快,还是我的桥上风更快。“ 陆小凤则冷漠的看着他和他的剑, “霍休是不是真的青衣楼主我也许不确定,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使不出那桥上风。” 东方先生剑身一滞, “越是出色的杀手,越是厌恶人群,厌恶活在阳光下的感觉。能给自己的剑法取名叫做桥上风的的杀手,怎么会大张旗鼓成立月华楼,还苦苦钻营成了江南钱名无双的组织。” 陆小凤继续用那种冰冷的神情看着他说下去, ”成立月华楼应该是青衣楼在背后出的主意,否则凭借你一个人的力量,如何能做到。“ “当年的画桥风自然是拒绝了青衣楼的要求,我不知道你曾经是谁,你从那之后只是一个顶替品。” 东方先生突然向他刺去两道逼人的目光,他手里的剑光比他的目光更恨, 剑光骤停,却不是陆小凤出的手。 东方先生此刻脸上再冷漠的表情,再阴郁的神态,也没法遮盖住他内心的惊慌不安。 折断他的剑的也是一把长剑,剑身颀长,凌光中倒映着一个穿白纱的身影,人影眼中亦有一把火燃烧着。 ”画桥风大概早已死了,他却还有两个徒弟,“ “你那么着急杀了回雪和晚晴,不是因为她们是青衣楼派来的杀手,而是怕她们认出你并不是她们的师傅。” 陆小凤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去, “桥上风到底有多快,就请你自己向他的徒弟领教一下了。” “等等,” 东方先生突然喊他, “你若留下帮我一起杀了她,我就告诉你两封无字信的秘密。“ 陆小凤继续向外走去, ”陆小凤,我早就知道两封信你自己留下了一封,另一封交给了花满楼。” 陆小凤还是没有接话,但是他人已经停下, 东方先生又紧接着道,”我既然知道,上官飞燕也知道。“ ”那又怎样?“ 东方先生眼中的浑浊不见了,又变成了之前的模样,因为他相信陆小凤已经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 他能在这里等着陆小凤,上官飞燕自然已经去截另一封信。 ”上官飞燕的剑法有多高我不确定,花满楼的武功我却很了解。“ 陆小凤说了这么一句, ”如果你真的这么确定,为何不敢告诉你的好朋友,帖子上的落款不是我而是上官飞燕?” “你又为何看过帖子之后就着急让花满楼回毓秀山庄?” 陆小凤已经转身,他用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看着面前的老人, ”难道你想让我相信,花满楼会再被上官飞燕骗到一次?“ 东方先生发出了一阵使人害怕的笑声, ”陆小凤啊陆小凤,你不敢让花满楼留下,想抢在他之前找出上官飞燕,可是你不知道三个月前他就已经见过上官飞燕。“ 陆小凤依然站在客堂与门廊之间的门栏处,脸上阴晴不定。 没有人知道他会怎么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为在他做出决定之前东方先生突然倒下, 胜券在握的笑还凝固在他的脸上,直到血从他的耳后渗出来,陆小凤和回雪才发现,东方先生已经用不着他们动手。 第8章 (08) (08) 终于想起来要写一下感情线... —————— 有些事陆小凤并没有去多想,比如东方先生是死在何人手里,比如霍休到底在哪里,因为他眼下还有一个不得不去的地方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现在他已经知道,花满楼在前天答应他之后,确实就已经启程回到过毓秀山庄, 庭院深深,陆小凤在毓秀山庄那个根本望不到尽头的后院已经坐了许久。这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个院子,里面不仅有水栏花朝风吹荷叶,抬眼还能看见迤逦的绿水,峻峭的青山。 炎炎夏日,这里实在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此刻陆小凤只能感觉到火烧火燎, 他手边酒杯里面的冰块在融化,他的后背也已经被汗沾湿, 可是他的脸上看起来却是云淡风轻, 因为花如令就坐在他的对面。 ”陆公子来的真是不巧,“ 花如令就算在这样的温度下也穿着叠绣的黄色锦缎宽袍, 陆小凤笑笑,“我今日只是来碰碰运气罢了,花公子一向很少在待着这里。” 花如令点点头,“确实如此,可是前几日楼儿却回来了,“他看了陆小凤一眼,继续道,“他说今年的夏日尤其炎热,于是他准备在毓秀山庄待一段时间消暑。” ”可是他昨夜却又突然离开了。“ 陆小凤有一百个问题想问,但是他又怕花如令看出什么,只能喝一口手里的酒,又坐了片刻,他只能起身告辞, 花如令也不留他,隧叫了花平出来送客。 花平将他一直送到最外面的一道铜门,将一张纸交于他手里, ”这是老爷让我交给陆公子的。“ 接触到的瞬间,陆小凤就明白了,这必定是昨晚让花满楼离开的纸,这纸比普通的要厚,纸上没有笔墨,却用顶针扎出了痕迹, 不管这纸条是谁写的,他要送交的人一定是花满楼。 陆小凤展开纸条,长出一口气。 这件事还是发生了,任何令人忧心的事情岂不是总要发生,一个人越是害怕什么避免什么,他最后总是还要和这件事正面撞上。 纸上是上官飞燕四个字他一点也不惊讶, 突然,他又发现了一件事,一件远比这个名字让他震惊的事情, 这纸张是来自霍休的小楼。纸内藏金箔,纸面有檀香,是只有他亲自动笔的时候才会用的纸。 陆小凤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因为他又想到,在这两件事实之外,它们之间的联系才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他能摸出来这纸条那一头的人是霍休,花满楼随便动动鼻子就能知道。 这样一份摆明要让花满楼看出来路的纸条,和花满楼会为了这样故意的纸条而离开,这两件事哪一件更加可怕? 陆小凤开始觉得,也许是贝叶□□已经开始起了效用,他的想象力几时变得如此惊人,又不受控制。 —————- 陆小凤一向是个很自信的人。他对自己没有不满意的地方,酒量,武功,胆识,还有无论是他世上无双的两根手指还是两撇胡子。当然,他对自己交的朋友们也很有信心。 从千面一人的神偷到师从鲁班门的老板,还有已经化剑为仙的西门吹雪,这些人都没有一点可以让他对他们没有信心的地方。 除了花满楼。 曾经他对花满楼也很有信心。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墙上是陆放翁亲笔题的诗,陆小凤现在待着的自然也是霍休的小楼, 和他在一起的是他又一个曾经非常有信心的朋友。 一想起这些事,陆小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面前的好酒也是入口无味。 “陆小凤,这世上还有事情能让你叹气。“ ”我只是在为这壁画叹气,也为题词的人不值得。“ ”陆游一生心里挂念能够驰骋沙场,却始终无法施展他那极有自信的军事才能,空留一生诗名。” 陆小凤徐徐说道,又去看坐在面前的霍休, ”以你的品味,为什么独独钟情于这样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诗人?难道你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什么共通的感情?“ 霍休还是那个那个硬朗的老人,他仍然坐在一把小而精致的椅子上。这个年纪的老人已经很少会流露出什么激动的情绪,在陆小凤问他的时候,他的神情却变了, 陆小凤接着又问, “其实你的轻功,内功,点穴术,绝不在当今任何人之下,也不在我之下。然而你在江湖上毫无名望,任何人说到霍休只能想到你孤僻避世的性格,你富甲天下的珠宝和那一座孤零零的小楼。” 霍休笑了,但是他的眼角却未有笑意, “陆小凤,你觉得谁才是当今天下首富?”他忽然问, 听完霍休的问题,陆小凤一愣。广陵花家,金陵慕容家,再加上赚尽血财的月华楼和东南沿海一带的海上霸主吴尾帮,光是江南已经有四分天下。如果要加上关中,关外,关西,岭南,这天下有钱人的名号根本多得无法计算。 仿佛看出了陆小凤在想些什么,霍休又道,”那些人的财富在我看来不值一提。天下财富共得一石,我已分得八斗,其余只共分剩下的两斗。“ 他用一种沉着又坚决的眼神看着陆小凤,” 我放弃了扬名立万的机会,甘愿做一个性情孤僻的富翁,但是我得到的难道不值得。“ 陆小凤笑笑,“值不值得不由我说了算。” 霍休低下头去,等他再次看向陆小凤,他的脸上已露出了他本绝不会有的疲倦之态, ”你是不是已经猜到?“ 陆小凤收敛了笑意,”既然是猜,那一定不是全中,你和青衣楼的关系我能猜到个大概,那两份信的玄机我却不能想出。” “那你能不能猜到我今天为什么要让你来?” “这个我恰巧知道。”陆小凤竖起了两根手指,“你现身找我应该有两个原因,一个自然是要那无字信,二是你要找我帮忙。” “不愧是陆小凤,这两点都对,”霍休道,他的声音突然中断,在他说这话的时候陆小凤已经将那两张银灰暗纹的纸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陆小凤道。 霍休盯着那两张纸看了一会,又问,“那枚黑色的信封呢?” 陆小凤也是顿了几秒,“莫非那信封也很重要?” 霍休看了他一眼,忽然从桌边站了起来,从陆小凤面前走过,走到了那面题词的画墙前, ”青衣第一楼的楼主怎么会是我,一个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一动不动看着那题词, ”陆小凤,你不用问我谁才是青衣楼楼主,因为我不会说。“ ”天下首富霍休和他的小楼,只是青衣楼的一部分,也许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就是那青衣第一楼的天官。“ 他又转身,走回桌前,一伸手拍开了桌上酒坛的封泥,径自端起痛饮了一番,才接着道, ”财富与权力互为依存。对一个无处不在又无所不能的组织,钱财就是它发芽的土壤,是它鸿业下的基石,青衣楼掌握财权的位属天官,霍休就是那天官。“ ”我为了这个天官的身份小心的掩藏自己的武功和行踪,毕竟比起像你陆小凤一样名扬江湖,暗中做事和闷声发财更适合这份角色。“ 霍休缓慢地将那两张纸攥在手中, ”信纸无字,因为信纸本来就是留给人写字。这两张纸就代表天官,其中一张只要写上上一任天官的名字,另一张上面写着的名字就会成为下一任。“ 霍休又道,”那黑色的信封与它的印记就是这接任的札封。信纸是新的,信封却始终是同一个。我想你也发现了,那是一枚已经有些毛糙的信封。“ 陆小凤怂容,”你是说,如果我现在取过砚台,一张写上你霍休,一张写上我陆小凤,放到那黑色札封中,我就是下一任天官,接管青衣楼的所有钱财?“ 霍休点头, ”可是你还坐在这里。“ 霍休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意,“青衣楼只重信物,不看人事。我是否还在与那信上的名字无关。如果已经有别的名字写在这上面,那只能说明我实名不符,不用也罢。” 陆小凤的表情也变得奇怪起来, “信我已经还给你,札封我也可以给你,你还要我帮你做什么?“ ”比起我要你做什么,你不想知道我凭什么觉得你会帮我?“ 陆小凤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听他说了这么久,这时候才真的皱起了眉头, ”我们多年朋友,你自然是很了解我。可以说,你比司空摘星,西门吹雪,甚至朱停都更要了解我。”陆小凤道, “你既然找我来,还把这青衣楼的秘密告诉我,你一定早就有了一样我绝不能说不的东西。” “所以,我答应你。“ 陆小凤淡淡地说, 霍休满意的点点头。 ”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见花满楼?“ 霍休又抬头,他直直地看着陆小凤,”你为什么就认为我说的是花满楼?” 陆小凤锁眉更深,“难道不是?” 霍休突然叹了一口气,“陆小凤,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还有贝叶之毒。难道你以为那东方先生是和你开玩笑?” 陆小凤浑身一震,好似他真的已经不记得这件事。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非常心慌?就好像多了一条蝎子爬在上面?“霍休又问,仿佛真的很关心他,毕竟他从来没看见过陆小凤露出这种表情, ”因为在你看来,你宁可花满楼落在我的手里,也绝不要他落在上官飞燕手里。“ 陆小凤并没有反驳,他的心砰砰跳的厉害,几乎透不过气来, 霍休继续道,”我和上官飞燕是绝无法在一起的,不管是以哪一种关系。因为我和她从来不是同一种人,世上本就少有她这样狠毒的女人。” “可惜,花满楼却不这么认为,”陆小凤突然开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爱本就是盲目的。” 霍休也被他这句话的语气震惊了一下,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陆小凤却闭上了嘴,再也不肯多说。 霍休注视了他一会,脸上逐渐露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表情,“陆小凤,我果然是太了解你了,比你的那些好朋友加起来都要了解你。“ ”因为我能用一张写着上官飞燕名字的纸条让花满楼从毓秀山庄出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所以,你能这样想,一点也不奇怪。“ 他们仍然坐在木桌子两侧,那面有画有题词的墙壁却缓缓升起, 花满楼正坐在暗门后面的一把石头椅子上。 ”陆小凤,他只是被我点了几处穴位,不能发声不能行动,其余都好得很,你要不要走过去帮把他穴道解开。“ 这几步路一定是他走过最漫长的路,陆小凤走过去的时候根本不敢去看花满楼的脸,也不敢去想那张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霍休只点了他的穴,并没有塞住他的耳朵,花满楼的耳朵本来就不会漏听任何声音。 ”你中毒了?!“ 陆小凤终于又听到他的声音,花满楼说出的这第一句几乎让陆小凤落下泪来,因为他方才已经要忘记了,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在怎样的情境下,花满楼永远是那么的在乎他。 “陆小凤!”见他不出声,花满楼情急,抓住他手腕去探他的脉搏, “他暂时没事,贝叶之毒只会慢慢侵蚀神志,并不伤身,” 霍休依旧坐在不远处,“花满楼,你现在是不是可以答应,一起替我做那两件小事?” 陆小凤觉得他今天是彻底败了, 他只担心别人会用花满楼来牵制他,从没想到今天霍休竟会以他的命去挟花满楼。 第9章 (09) (09) ———————— 连日的烈日炙烤着大地,长街上连一只狗也看不见,巷子里的乞丐也都躲去了桥洞里,想方设法逃离这能够要他们命的毒辣阳光。 百花楼里面的花草在空气中恹恹低下头来。 这是一个让人热得迈不开脚步的夏日正午。 陆小凤端坐在百花楼的木桌子一头,他的额头上一丝汗也没有, 桌上放着一枚静谧的越州瓷碗,盛着冰凉的果羹。 ”红玉果肉沙脆透甜,饱含汁水,又添加了莲心的清苦,花兄有心了。“ 陆小凤喝完最后一滴,意犹未尽。 花满楼点点头,眉梢上了笑意,似乎很高兴他能这么说, ”这红玉夏瓜是我从昨晚就放入井水冰镇的,方才又只取其正中无子的红囊,削为球。莲子也是今晨趁太阳还未出来就去那市口买回来的。” “花兄对在下,实在是太好了。”陆小凤说着这感谢的话,却没有表情, ”我若不再,花兄会不会对别人也是这般好? 花满楼笑意退去,”你..” 楼外依旧无风,堂内也无风,胶着又闷热的时候人的心情总是容易烦躁,脾气也会变得暴躁起来。 ”陆小凤,“花满楼再喊他的名字终是语出气愤,“你何至于这样,我确实答应过你…” “你答应我这七天绝不出来,我就答应你一定毫发无伤的从月华楼回来。”陆小凤接到,他边说边紧盯着花满楼的脸,看着花满楼瞬时灰暗下去的眼睛, 你没有做到你答应的事情,我也无法安然从月华楼出来,这本来就很公平。他知道花满楼一定是想到了这下半句。他明知道误会已经澄清,自己实不该这样刺痛花满楼,可是他又想看花满楼去为他后悔痛心。 此刻他看见那双眼睛里浮现出痛苦,心里竟裂出了一份古怪的快乐, 这快乐剥皮煎骨地吞噬着他自己。 水珠凝积在的瓷碗外层,滴落在桌上,又很快蒸发在了空气中。 忽然一声琴音打破了窒息的空气,陆小凤眼内骤然一紧,琴音响起那一刹他竟出了一层冷汗。 这一首很长,花满楼在弹,陆小凤在听。曲调似吟诵似叹息,本应是一首来自云间的仙曲,花满楼却把它弹得断断续续。 “花满楼,你不怪我?” 等他停下来,陆小凤问道,他的心仿佛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落回原处, 花满楼的目光里一片清净平和,”人总有疏忽之时,你方才被那贝叶毒物扰乱了心性,我怎么会放在心上。“ 说完,他们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陆小凤已经站在了花满楼身侧,”花兄,刚才的曲子你怎么感觉如此生疏?“ 花满楼一手抚琴道,”这是首琵琶曲,我用古琴弹出来难免失格,入耳怪异。“ 花满楼又问他,”你可听过这首曲子?“ 陆小凤摇头, “前日霍休把我关在小楼,我隔着石板竟然听到了这首已经遗失的霓裳曲,” 陆小凤听到这关字脸上又有了些阴云, “在我谈音律的时候,你能不能专心一点,开心一点?”花满楼半开玩笑地说,他的手从琴上移开,移到了陆小凤眉间,好似要抹开他不知不觉又皱在一起的眉头, “我虽然身不得自由,却能欣赏到这残曲的元身,因祸得福,也是幸事,”花满楼道, 他眼中藏笑意,嘴角也有笑意,他的手还停留在陆小凤面颊上。陆小凤隔着半个衣袖痴痴地望着他,身如木雕泥塑一般。 ”陆小凤,天气虽闷热,你心里更是不静。“陆小凤此时再听到耳边的声音,只感到呼吸不稳,情难自已,赶紧扯过他的袖子假装擦脸上的汗珠。 这时,他听到花满楼又去说那曲子,”你可知这霓裳曲原作紫云曲,而紫云曲本是来自道家,传说中自有仙乐下云间,后有道士为此填词配器,每每奏于法会诵经。“ 陆小凤终于从那意乱情迷中回过神来,”你是说….“ 花满楼点点头,”看来这次,我终于是要和你一道去一趟月华楼。“ ————————— 珠光宝气阁之后的竹林深处藏有小楼,月华楼的后山又会有什么? 陆小凤和花满未做停留走过月华楼,楼后是一片梅岭,夏日这梅树自然是无花,走过这不开花的林子眼前出现了一座道观,上书张老观。 清越优美的乐声配合着诵经响起,香鼎中烟雾迷离,有一种苦涩又浓厚的焚香之味传开。 “你有没有觉得这焚香太浓了?” “那是小道在香炉中焚加的柏叶。” 一个年轻的道士跑出来向他二人示意, “本观清规森严,且有女冠在内,闲人不便进去打扰,二位请随我去后院。“ 陆小凤看看头上的两幅牌匾,又周身尽是那苦香的气味,等到喝一口用来招待他们的酒,已经心中叫苦不迭。道观这种地方和他陆小凤根本就是八字不合,连醇酒都可以变作药味,满目尽是苦相, ”这酒是松花酒,虽然入口苦涩,却能延年益寿,大有益处,“ 花满楼向他说解释, ”何止苦涩,简直难以下咽,“ 陆小凤腹诽,他只想赶紧验证心中所想,回去好好喝上三五坛用以补偿。 ”两位看来就是陆小凤与花满楼,“耳边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人如其声,走出来的是一位风骨明秀的道士,紫衣松冠,手执白拂尘。他的神情清高,一种长在陡峭山坡上的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傲, ”在下是这道观的道长。法号左玄。“ “你就是月华楼真正的主人,也是上官飞燕背后之人?” 在看到他之前,陆小凤因那几口苦酒已经很不愉快,所以也懒得客套。人与人的关系总有玄妙,若是出现在一个不对的时机里,不仅没什么机会成为朋友反要冷言相向。 “贫道只是个道士,” 那人还是一脸让人难以亲近的冷淡,“你说的大概是东方先生。” 陆小凤看了他那道袍一眼,又道,”可是你带给他的影响却很大。“ “东方先生虽已半入道籍,却并不真的是我这张老观里的人。”左玄回答, “那么他是否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又问, “是。东方先生时常来我这里品香诵经,我们结识已久。” “那么如果他被人杀死了,你是不是要替你的朋友报仇?” 左玄道人笑了笑,“看来你陆小凤知道是谁杀了他?” “我更关心那人为什么要杀他,”陆小凤冷冷道, “陆小凤,霍休是不是你朋友?”左玄忽然问, 陆小凤略一沉思,“他以前是。” “据说霍休对你曾经痛下杀手,你对他也是以死相搏。”左玄轻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尘,好像要抹去眼前看不见的尘埃,“朋友可以变成敌人,敌人也能变成朋友,万物生变,何必拘泥。” 陆小凤不说话了,看起来并不准备与左玄争辩,这时候花满楼却突然在一旁开口, ”天色已不早,我和陆公子若再留在这里,只怕要耽搁道长的晚课了,“陆小凤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反驳,两个人告辞了左玄就出门离开。 —————————— 穿过梅花林的时候,两个人心事重重,花满楼脸上带着忧虑,陆小凤也未见得有多轻松。 ”你刚才是否已经看见?” 开口的是花满楼, “我看见了,我看见我们正在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陆小凤叹气, 他说的正是那日霍休在小楼提出的要求, “先前,上官飞燕之所以能反客为主制住我,只因她背后还有一人。” 霍休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两人一眼,“燕雀息高枝,她能去攀另一座更有本事的高枝实在是符合她这个人,我也理解。” 陆小凤没什么反应,他早已和霍休一样了解上官飞燕,也自然理解霍休这句话里的寒霜之意, “花满楼,你是不是不能理解?” 霍休冷冷的问, 花满楼皱了一下眉,“为什么偏偏我要不能理解?” 霍休也皱眉,“那晚在大金鹏王的旧殿内…” ”那晚我确实被她骗到,错以为我们都误会了她,她对你竟是一片真心。“花满楼坦然承认, 霍休冷哼了一声,”她的武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她做戏骗人的天资倒是无人可比。“ 这时候又有人冷笑出声,是坐在一边听着的陆小凤,霍休瞥了他一眼, “换成陆小凤就不会上当,所以,她也就不会白费力气去骗陆小凤。” ”因为眼睛看不见的人,总是更加容易被感动,花兄就算听到叶落也会叹息,何况是一只哭泣的燕子。“ 陆小凤慢慢道, 容颜可悦,容貌在男女之情中总是占着很重要的作用,一个抬眼一次初见就能捕获一颗心。可对一个纵然天姿国色也不能见的人,只能以情触动。 一个年轻又美丽的女孩,却要爱上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哪怕旁人将她这份真心误解贬低,连她一往情深的人也要她去死,这种刻骨又悲凉的感情怎么会不让人触动,任谁也要生出几分怜爱之心。 花满楼会被上官飞燕对霍休的感情打动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多情的人。 可是他却又并没有真的被打动,也许只因,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看见我的纸条就要赶来?“ 霍休问, 花满楼答,“当日由于我的阻拦,上官飞燕才没有杀了你,如果她因此反而死在你手里,我实在心里有愧。” “就这么简单?” 花满楼叹气道,“岂非就这么简单。” 三人一齐沉默了半晌,霍休又开口,“上官飞燕和那人多活一日,我天官之位就难以安享。此两件小事,劳烦二位了。” —————————— 左玄道人虽然口中否认,他二人已经明白,这就是霍休要他们找出来的人。 找出来不难,要杀他却是绝无可能。 方才左玄道人方才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挥手,陆小凤看见,花满楼也已经听到。道家最重洁身,这后院小屋也是极为干净,空气中一粒尘埃也看不到。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左玄那一拂,已将凡胎肉眼不能见的尘粒尽数捕捉到了白拂之上。 入乎其内,故可观之,又可出乎其外,故能触之。 陆小凤苦笑,“也许,他真的已得道成仙,他那副孤傲的表情花兄你是不知道…” 花满楼并没有因为这个玩笑而轻松起来, 陆小凤又道,”其实,霍休的要求办不到也不是很要紧,那贝叶之毒我也不是非解不可..“ ”他的两件小事,我们总还能办得到一件,“花满楼突然说,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本来无花的梅枝中珠光闪现,片片暗器来势催急。一阵刷刷声过后,眼前却不见落英,一片花雨暗砂已经被花满楼的折扇打落在地。 一个道姑打扮的人影自树上起身欲走,陆小凤已早一步堵住了她的去路。 ”我早已猜到,那小道士口中的道中女冠就是你,上官飞燕。“ 花满楼开口, 陆小凤则在一旁感叹,”上官飞燕,上官飞燕,你为何要叫飞燕,燕子可不如你这般,灰兔要适合的多,“ 就算在这个时候,上官飞燕还能嫣然一笑,”我如何像了?“ ”都说狡兔三窟,你岂不是也先后找了三座靠山,”陆小凤掰着手指数到,“霍青天,霍休,还有东方先生,对了现在还有个左玄道人,这样看来那灰兔要比你可爱。” 上官飞燕沉下脸来,” 那又如何,“ 她看着陆小凤冷笑,”你们如果有一半的把握能打得过左玄道人,也不会不战而逃。“ ”所以你就在这梅林里等着偷袭?“ 花满楼摇头,又道, “我从前不想伤你性命,眼下恐怕也不得不为之了。” 上官飞燕没有说话,她的行动已经回答。她虽然是面对着花满楼说话,长剑寒光暴起,骤然一转已刺到陆小凤面前, ”看来你恨我比较多,“陆小凤道, 在她转调的刹那,花满路的折扇从她的剑锷下之只轻轻一拦又在她腕下一拍,长剑忽滞,下一刻已经到了陆小凤手中。剑锋不停,送入的已是上官飞燕自己的咽喉。 ”你敢在这里等我们,因为你笃定左玄会现身帮你,你错了。“陆小凤淡淡的道。 第10章 (10) (10) 本章有点长.... ———————— ”我为什么要找西门吹雪?“ 陆小凤不解, ”难道你不要找西门吹雪?“ 司空摘星也不解,这一次,他终于光明正大从百花楼敞开的大门走了进来, ”有麻烦就找西门吹雪,不是陆小凤常做的事情?“ 陆小凤还没来得及反驳,司空摘星又道,”这次,你可找不着他了。“ ”嗯?“陆小凤就算不要找他,这时候也开始好奇。白衣如雪,冰冷如雪,已经封神的剑仙并没有多少人真的见过,因为西门吹雪根本极少走出万梅山庄,而他每次出现,必定是江湖上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去了哪里?” “大理。” “他去大理做什么?”陆小凤的好奇心已经彻底安耐不住, “江南太热,他去大理消遣。”司空摘星冲陆小凤眨眨眼,”重要的是,美人嫌此地闷热惹人心烦,要去大理游玩,他当然要陪着。“ ”美人?“ 花满楼也是面有疑惑,”他不是已经与…“ “美人自然不是说孙秀青。”司空摘星语出,两人俱是呆在当场,见状,司空摘星很满意地继续道,“那美人你陆小凤也认识。” 陆小凤紧紧皱起了眉头,半天没有接话, ”一个人若是认识的美人太多,现在就要花上好些时候去数了。“ 花满楼打趣, ”陆小凤,之前你在海上被风暴卷到了一座岛上,还遇到了老实和尚....“司空摘星提醒他, ”沙曼!西门吹雪怎么会和沙曼在一起!“陆小凤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花满楼不紧不慢的摇着扇子,“如果西门吹雪和沙曼一起去了大理,你要怎样?你是不是要学白云城主去找他决斗?” 司空摘星到底还是他的好友,看陆小凤想解释又难开口的样子,站出来为他揭露谜底, “娶妻娶贤,纳妾纳颜,和西门吹雪去大理的不是沙曼,是曾经在她身边的小玉。” 陆小凤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之前宫九的事情中,小玉受牵累受伤,我曾经托西门吹雪照顾过一段时间,原来…..”他又摸摸胡子,“小玉确实是个体贴的美人。” “我还是觉得这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花满楼道,“毕竟….“ 毕竟西门吹雪的一生早已献给了他的剑,这样的人,是不会,也不能有人的感情,不然他又何苦为了维护自己无暇的剑术和不败的战绩,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愿再见。 “人总是会变的,”司空摘星不以为意,“好了,我的消息已经送到,”他看看陆小凤, “再见。” “你还在想这件事?” 陆小凤问花满楼,又自言自语,”确实,谁能想到冰冷无情的西门吹雪,也能变成一个知疼知热的情圣?” “确实,“花满楼手中的扇子不停,“人总是会变得,最无情的人也能变成多情的人” “多情的浪子是不是也有一天会改变?” “你是在说我?”陆小凤问, ”你是不是在遇到沙曼后,也想从江湖中隐退?“ 这确实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陆小凤好像已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凝视着花满楼,对方并不催他回答,但是也没有意思要放弃这个问题, 陆小凤掠一掠胡子,“我如果真的能这样做,哪里还会坐在这里,连带着这一身麻烦?” 花满楼点头,“看来,西门吹雪会变,多情的浪子却不会为谁停留。” 陆小凤刚要张口,他却好像下定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西门吹雪是这次是不能来帮你了,你准备怎么做?” “我们不是还有大半月的时间?” 陆小凤反问, “你要用这半个月干什么?”花满楼问, ”用来想,想一些事情。“ 陆小凤回答,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因为他实在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想明白,比如霍休早就知道上官飞燕的阴谋,却要假装配合, ”这个问题并不难,“花满楼道,”霍休是只老狐狸,老狐狸能借上官飞燕的动作把你我都引出来,他乐的省心省力,当然配合。“ ”这是我更想不明白的地方,霍休为什么非要引你来帮他杀人?“ ”你这话是说,我武功不如你陆小凤?“ 花满楼详装有怒,一扇子拍在陆小凤手上, 陆小凤痛呼起来,花满楼却笑道,”纸扇无力,陆兄几时变得这么怕痛?“ 陆小凤嘴上抱怨,去揉那被拍到的手背,心里却恨不得花满楼能多打他几下, “陆小凤,” 花满楼又开口,“我也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天官的两张信纸,一张不是已经被你吃掉了?你如何又能完好无损的拿出来?” 陆小凤正欲解释,他又接着,“只有一个可能,那天晚上你在我面前吃掉的信纸是假的。” 陆小凤默认, “那就是我更想不通的地方,你半夜找我到底是为什么?” “我虽然看不见,嗅觉可比一般人好。那天晚上你把纸抽出来,我就已闻到墨香。所以,那不是天官的无字信,也不是一张随意的白纸。” “那是一张写了字的信,墨感氤氲,写它的人应该刚刚搁笔就被你拿了去送到我屋内。” “我实在想不明白那究竟是怎样一张纸?你又为何要突然吃了它?” 陆小凤的脸上要滴下汗来,花满楼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能言善辩,这些问题他根本一个也没法回答,既然招架不住,他又不能遁地逃走,陆小凤略一思索,抹了一把额头,开口却是, ”这夏日当真让人待不住啊,花兄,不知楼中消暑的酸梅汁还有没有?“ 花满楼一愣,接着起身,”你在这里歇息,我去端出来给你。“ 楼外垂杨落影,只有夏蝉戚戚,沁脾解暑的酸梅汁陆小凤一口气已喝光了两大碗。花满楼摇着纸扇坐在对面听蝉声,再也不提之前的事,因为陆小凤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他自然不会再提。 ———————— 耀眼的灯火把怡情院整个楼院照得通明,辛夷脂香,花香,酒香,无不钻入五脏令人心醉。 陆小凤没有醉,他甚至一口酒也没有喝,他对面坐着的是那个有着乌油油头发和笑眯眯眼睛的欧阳情。 欧阳情今天的脸上并没有笑意,她坐在这,自顾自把桌上的酒喝了一大半。 因为连她都看得出,陆小凤今晚的心情很不好。 一支蜡烛燃完了,夜也过了一大半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出声, “怎么今天只有你,不见花公子?” 陆小凤迷茫,“难道我以前经常和他一起来?” 欧阳情已经起身去拨灯芯,“那倒不是,只是,这种时候,我以为你会找他而不是找我。” 陆小凤刚想开口问哪种时候,欧阳情已经往他手里塞了一面菱花铜镜,陆小凤瞥一眼,里面的人脸苦的像欠了别人几千两银子还不出,陆小凤伸手捏捏自己的脸,里面的人也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 原来这个臭脸的人真的是自己,潇洒不羁的陆小凤。 接下来,陆小凤的脸上的愁苦又变成了诧异,因为欧阳情已经不想再对着那张臭脸,把他赶出了怡情院。 霍休今天穿着很华丽,脸上也很精神。陆小凤刚转出了巷子就看见了这个华丽的霍休, ”你在等我?“ 霍休笑眯眯的点头,”我等着请你吃饭。” “你果然很了解我,”陆小凤摸摸肚子,反正刚才既没有喝酒也没有东西下肚,有人请客吃饭总是件幸福的事情。 麻酱凤尾,南乳水芹,桥头排骨,再一碟卤水四味。两幅碗筷,一个银酒壶。霍休与陆小凤隔桌而坐,夹在夏夜酒楼上的食客中,这场景好似一副感人至深的旧友重逢,正把酒言欢尽叙旧情。 陆小凤眨着一双透亮的眼睛看着那个花腹银瓶,”这酒是你的小楼私藏?“ 霍休点点头, 陆小凤想了想,伸手取来,一口气灌下去半壶,砸了砸嘴,”好酒应该有个好名字。“ 霍休道,”此为新丰酒,我的小楼里也只此一壶。“ ”这可不是个吉利的名字。“ 陆小凤皱眉,”其实,我现在也不应该喝酒。” 霍休的脸色也暗淡下来,甚至透露出了些许不舍,他反问,“送别的时候,不喝酒,难道喝茶?” 陆小凤一愣,又笑了,”总算没枉我交过你这个朋友,还记得给我践行。“ ”有时候,两个人彼此太过了解,就无法再做朋友,“霍休看着他,缓缓的说, ”有道理,“ 陆小凤边说边给他也倒上了一杯,”所以,你看我们就这样成了敌人。“ “陆小凤,“霍休忽然开口,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不管这件事成不成,我都要谢谢你。“ ”我是不是该说一声不谢?“ 陆小凤哭笑不得,霍休就是有本事把这不要脸的要挟说成朋友间的大义, 不要脸的人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次再见,我再请你喝酒。” “好,“陆小凤满口答应。 ———————————————————————————————————————————————— ”陆小凤,你等了很久?“ ”我总要等道长把早课做完。“ ”想不到陆小凤还是个很会为别人考虑的人,”随着话音,左玄人已经走了出来, 夏日的天总是亮得早,张老观外,东方一轮初日不输晚霞,把天烧得殷红,白云的边缘也仿佛染着血色。左玄冷冰冰地站在这一片火红中,脸上带着一个与尘世快乐隔绝已久的人才有的神态, “陆小凤,你知道,如果你不主动来找我,我并不会主动去找你。” 他一开口就让陆小凤皱起了眉头, “听起来我应该为此感激你。” 左玄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却做出了回应,陆小凤已经扭头,不再去看他的脸, “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好” 陆小凤并不常用剑,今天却带了一柄。剑很普通,普通到他不出手别人都不会注意到他还带着剑。 剑本就是用来杀人,只要够锋利,长得古朴或者繁复都没什么关系。 这柄锋利的剑却没能在左玄的手中留下一丝痕迹, ”你不用灰心,我这拂尘以犀角为柄,兵器不能断,“ 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左玄开口, 陆小凤笑笑,”想不到道长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这句话本是为了让他不要过早失去斗志,落在陆小凤耳朵中,却不是个滋味。然而,他并没有很多时间去平复他自己的心态。 张老观前是在夏日不开花的梅树,院子后却是大片应景的荷花池。 荷花生动,薄翠疏红, 荷叶带露浓,一颗颗圆润清透。 陆小凤已经被逼退到了池中,一追一赶,一进一退,带起阵阵疾风,搅乱了翠波,也吹碎了珠串。 拂尘如丝,白丝如雪,拂尘上的白丝不似乌金丝一般坚韧,陆小凤甚至可以看见它们在风中微微抖动, 等到他终于出手,陆小凤这才发现,自己今天带的是刀是剑其实都没有区别, 霎时间,拂尘扫千丝,全都冲他兜头而来, ”陆小凤,你的灵犀一指能挡得住哪一丝?“ 左玄的样子好像永远不会变,他似乎只是清晨站在这荷裙上赏花,捎带与陆小凤问句话。 ”我本不想如此。“ 此时还要听到这句话,陆小凤除了苦笑,只有苦笑。其实左玄动作并不快,他在出手之前甚至还稍作了停歇,好像特意给陆小凤留了思考的时间, 在本该思考的时候,陆小凤却闭上了眼睛。 眼睛看不清的时候,耳朵就更可信,陆小凤此刻只恼自己没有生出一颗七巧玲珑心,将那每一丝都听到心里。等他再睁开眼睛,他已经有了决定。 陆小凤的决定就是看运气。很多时候,运气反而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陆小凤的运气确实很好,只因这世上既会灵犀一指又能听音辨位的那一个人,恰好是他最好的朋友, 虽然此刻他见到这个朋友,脸上有些微妙, “你昨夜没有回来,我就已经猜到你会在这。” 花满楼先开了口,毕竟他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霍休要找你来了,”这句话还未出口,却被陆小凤吞了下去, 二人指间的白丝仿若有了生命,如水般温柔游走,向来路蔓延开。 花满楼脸色也是一变,他本是无论无论任何事情都能云淡风轻的脸上,已不再平静, 让他们更诧异的是,待尘丝尽数归拢,左玄一抬腕将拂尘搭在了衣袖上,并无意再出手。 ”到底为什么要帮霍休?“ 这不食人间烟火的道长终于有了一丝属于人的情绪, 此时已经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因为这件事他们已经不可能完成。 听他们说到那贝叶之毒,左玄的万年寒冰的脸上居然有了些许表情, ”我有一方,可解此毒。“ 陆小凤和花满楼心中又惊又疑,惊的是他如此直接,疑的是他又会有什么要求。 左玄看了看二人,” 贫道恰好也精通些医卜毒术,这贝叶之毒是热毒攻心,用九节菖蒲既可解,只是此花极为难求。“ 陆小凤皱了皱眉,他发现花满楼在听完这句话之后神色急转直下, ”道长的意思是说,此毒并无解药?“ ”为何?“ ”九节菖蒲,此药草只存在于道家的传说,世上根本无此物,“花满楼道,”只是,道长为何要拿这话消遣我们? 左玄止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泪花闪烁, “世上本无九节菖蒲,世上就有那贝叶之毒么?!” 此句一出,有如惊雷炸顶,两人呆立良久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陆小凤,你最近难道不是吃好睡好,还能今日来找我提剑决斗,你为何就认为你是中了毒?“左玄问, 陆小凤不语。想起了前日里心中出现的变化和异样的感觉,他看了花满楼一眼,发现花满楼也垂着头无意开口。 想到他此刻大概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陆小凤又觉得世上还是有此毒的好,合乎情理,问心无愧。 看他二人脸色有异,左玄仍不松口, “你真的相信世上有扰人心智的□□?如果真有,那早就不是□□,而是许多人无尽痛苦的解药!” “所谓贝叶之毒,只是你的心病。” ”我现在有一问题,不知道长肯不肯回答。“ 陆小凤终于开口, ”你为什么要那天官之位,或者说,你是不是真的要抢霍休的天官之信?“ 左玄一愣,从方才大笑开始,他的神情已便变得生动多彩起来,他和陆小凤对视一眼, “我想,现在已经太迟,”陆小凤这句带着几分歉意, “昨夜我在欧阳情那呆了只一会,” 这句话是对花满楼说的,陆小凤又转过脸对左玄,”然后我便碰上了霍休。” ”他找你做什么?“ ”他请我喝酒,为我践行,还说这件事成不成都要谢谢我。“ 左玄皱眉,”因为他知道你已准备一早来我这里送死。“ ”我昨晚也这么以为,现在想想,他是找我为他自己践行,因为他已决心离开这里。“ 陆小凤目光落在原处,“去一个地方看看便知。” 竹林还是那片竹林,竹林里面的小楼却已不再,小楼的主人也已消失无踪, 霍休的小楼里常年备有足量陈酒,美酒却用来放火,遍地烧焦的片砖碎瓦,热气中蒸着酒香, “你并不想抢霍休的天官之位,恰好相反,你要逼他留在这位置上。” 陆小凤对左玄道,后者的脸色已经铁青,“只因为他早不甘愿再做青衣楼的天官。” 陆小凤又跟着苦笑, ”连他假死后的现身也是被你所逼,不得已为之。你要他永远送不出去那两份天官的札信。” “陆小凤,你现在才扮聪明,也太迟了。”左玄冷冷道,,说完这句他竟扬长而去。 他走得那么急,看来是不愿意再回答我的疑惑,陆小凤思付。他脚尖轻踢,翻开了一处赤黄碎瓦,正露出半截焦黑画稿残片, ”陆小凤,你在看什么?“ 花满楼问他, “你还记不记得,霍休收藏了一幅他本不中意的南唐后主竹枝图,”陆小凤不忍,“如此珍贵的东西,他竟也狠得下心一起烧掉,” 花满楼一愣,两人皆是一声叹息。 第11章 (11) (11) ———————————- 漫长炙热的夏日仿若初尝爱恋的情人,这辈子的热情都恨不得烧个精光,好不容易一场疾雨浇下来,走得匆匆,只是火上浇油,少了烈日,却有黏腻蒸腾的空气让人胸中闷沉。 只有等到太阳落下去,凉飕飕的月亮才让人想起,原来,日子还是这样快,明明已是入秋。薄凉的秋夜依依不舍着夏,又一只脚踏进了冬的门。终于从烧心烧肺的温度中缓过神来的人们,都爱看月亮,看到它盈亏有数,又生出那百般伤感,恨不得以身代之。 花满楼并不是一个喜欢忧愁的人,此刻他的脸被稀疏枝叶滤后的月光打着,似有几分暗淡。面前石桌上黑玉无暇的酒杯还是满的,酒映夜色,也是幽黑的颜色。 夜凉却无风,月,树,人,桌,静如一副画。忽然间,画上的人的嘴角轻轻勾起,眉目上也倏得有了神采。一个灵活的身影落地无声,一闪进了院子,临到亭子前似又踌躇起来。 ”为什么不走正门?“ 背对他的人开口, ”这么晚若是再惊扰山庄上下,实在有失礼貌。“ 陆小凤见他已察觉,索性紧几步,跃进了亭中, 花满楼详做不解地挑挑眉,”那又为何偏偏选日落了再来?“ 陆小凤轻咳一声,把手拿着的油布包解开,里面一个手工严密的竹藤盒子,打开了,两串葡萄。一串胭红,一串翠绿,颗颗饱满挤在一处。 葡萄的香气盖过了酒气,陆小凤这才一拍脑袋,“我还没来得及洗。” 花满楼闻言正要开口,陆小凤又摆手,“不必麻烦花平起来了,我拿去那边井口冲洗涤一下。” 花满楼去摸桌上散开的布包,抖落一片沙尘。花满楼手中捏着咯手的粗砂,耳听那边传来的划拉水声。他当然知道陆小凤是夜里刚回,就径直奔着毓秀山庄来了,他也明白他为何赶得这样急,不能等到明日,包裹里还带着赶路的黄沙。可是他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也不枉自己把他挂念了整整两个月。可是转念,他若是真说出来,自己又当如何回应才算做得体。花满楼端坐着,心里却杂七杂八不知道想了多少, 陆小凤已经提溜着两串葡萄回来,滴了一路水。花满楼胡乱摘了一颗去尝,大体是甜的,嚼碎了又感到若有若无的酸冽,如此应景。 “花兄再尝尝这一串”,陆小凤的嗓音就在耳边,“翡翠串颜色虽青,入口无籽,滋味更甚蜜糖,是其他所有都比不了的。” 果然是不输蜜糖,这甜差点呛住了喉咙,花满楼抓过之前放在一旁的酒杯,一杯下肚,才冲淡了口腔里的甜腻。 陆小凤道,“这翡翠串是临走时候朋友相赠,说是特产,别处没有,非要我带回来不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花满楼听他说那西域比这江南还难熬的毒辣太阳,浅色头发的歌姬身上戴着手工奇巧的挂饰,种种趣闻,不时大笑出声,又摇头叹息。 直到凝紫的葡萄只剩下小半串,谈笑也到了尾声。陆小凤手里玩着藤盒的盖子,捉摸不透花满楼的想法, ”你怎么不问,我突然跑去西域…” “你当然不会是去避暑,”花满楼笑容不减,“你被老朋友邀去,我又有什么好问的。” 霍休远走高飞不过几日,陆小凤就跟着没了踪影,只托人一句话说是友人相请走一趟西域。花满楼惊诧之余打听了一番,却没有打听出那邀他前去的好友是谁。之后,他便回到了毓秀山庄,真正在这消磨了余下所有夏日。 陆小凤想了想,心一横,”你就不担心我…“ 花满楼没有说话,陆小凤心里也是没底,一面想着他这两月铁定不好过,又明知自己确实有些过分。方才在墙头蹲了许久,看花满楼无声坐在月下,手边一杯酒放了又放,人影依旧,婆娑的月光却照出别样心境,心疼霎时把原本已是沉甸甸的思念全覆盖住,那滋味,实在是不好过。 花满楼又何尝好过,过了片刻,他感觉陆小凤往他身边挨了挨,心一下软了,不再与他僵持, ”陆小凤,你是希望我为你担心,还是不希望我为你担心?“ 没想到他这样直白,陆小凤反而被问住了, ”如果我说,我既希望你为我担心,“ 陆小凤收敛了嬉笑,”又希望你不要太担心。。” “因为你总是要走,这一次回来了还有下一次,我又怎么担心得过来。“ 花满楼又紧接着, 这次换做陆小凤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也乱了,只能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别处的月亮,是不是有所不同?“ ”没有,“陆小凤很快地回答,看见花满楼眼中映出的月影,他又垂首,”我还要再去。“ 花满楼又沉默半晌,” 说说你的麻烦吧。“ 陆小凤将花满楼的手自袖下拖出,他手心触及一个冰凉的玉器。斜着占半个手掌大小,刻着细密的字,四面又有棱角,一端穿着个玉扣, “这面玉罗刹牌怎么又到了你手里?” 花满楼皱眉, 陆小凤苦笑,“可不是,这麻烦不知道为何,总是要找上我,甩都甩不掉。” “邀你去西域的难道是玉罗刹?怪不得我如何也打听不到。“ ”他为了答谢我之前助他一臂之力,除掉了岁寒三友,特把玉罗刹留我做谢礼。“ 花满楼脸色有些难看,“我不认为玉罗刹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陆小凤瞧他一眼,“也罢,其实我说的也可算事实。这玉罗刹确是他送我的。” 花满楼脸色并无缓解,反而更沉了几分,“这世上如果有连他也不能自己解决的问题..” “他可能能做到,可能做不到,这些都无从定论了,” 花满楼闻言呼吸一滞,又听陆小凤接着,“玉罗刹已和死了差不多,” “他既这样,又为何.....就算他还活得好好地,你也可拒绝。”花满楼急切道, —————————— 陆小凤虽然爱管闲事,但是,他也并不是每一件别人的事都有兴趣去管。何况,一辈子本已太短,该享受的还没尽兴怎么能去自寻死路。 可是,朋友的麻烦他却不能不理,朋友邀他去的地方也不能不去。 特制的马车内部空间很足,就算做上个四五人也绰绰有余。只是两素不相识的人待在一个封闭空间,多少有些气氛古怪。 看到陆小凤掀帷进来,坐在团垫上那两人的表情都像是松了一口气。 其中穿布衣的佩剑老者眼睛一亮,赶紧挪到陆小凤一侧坐着,至于另外一个年轻人,陆小凤并不是没有第一眼看见他,只是,这个人,眼生得很。陆小凤刚想到这,发觉对面而坐的年轻人对他显露笑意,似有结交之意,陆小凤刚要回应,老者在一边冷不丁开口, ”陆小凤,你知道他是谁?“ ”谁?“ ”他爹正是魔教两位护法之一。“ 巴山剑客顾道人已经淡出众人视线久,江湖只留下一套”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和他经久不褪色的名望。陆小凤既受他所邀,怎好说个不字。 ”你一定猜不到顾道人为什么要把我拉进这坑里,” 陆小凤边说边盯着那串绿翡翠,仿佛想到了什么场景,苦笑连连, 当顾道人居士当着他的面接过代表魔教长老的墨绿长袍,陆小凤现在回想都能感受到自己当时的脸色,大概就和那袍子一样绿。 大家都猜这独具其身的一代剑客去了哪里避世,他竟避去了魔教接任长老,到底是看破了尘世虚妄才放胆逐利,还是他本就是把名利看得比名望重,这些事情,顾道人自己大概也不再在意, 花满楼的表情也难看了起来,” 陆小凤,真不知道你的挚友和损友,哪个更多?“ “魔教另一位护法,才更令我头疼,”陆小凤嚼了一颗葡萄,才又开口, 乱石密布的旷野,一座血红的尖顶堡垒耸立在巨大的岩石间,高大的石头横梁,又有厚重的黑色岩石围墙。有个人影正站在建筑前等着他们,一身绛紫的缎袍,风里翻飞出幽光,陆小凤走近之后,忍不住哼出一声。面前那满面霜寒的一个,正是左玄。 “可真是冤家路窄,” 花满楼替他苦笑,突然又想起来什么,“ 等等,那马车上与你们同去的年轻人?” 陆小凤挑眉,“你也觉着这才是最令人想不到的一件事对不对?” 那潮气蓬勃的年轻人居然是左玄的儿子。 ”这三件事过后,玉罗刹做什么是不是都已不能让你吃惊?“ ”他确实已不能,” 陆小凤答,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等他看清石床上的老人,最大的感觉只是心酸,因为他发现,这活在恐怖传说中的魔教教主,在天数面前,也只是个力不从心的老人。 等感受到手中被塞过来的罗刹牌,陆小凤脸色变了。这无人不垂涎的罗刹牌,在他看来无异于催命的令符。 “陆小凤,你千万别告诉我你受了罗刹牌,现在是魔教教主。” 花满楼哭笑不得, 陆小凤咬咬下唇,花满楼听在耳中正欲发作,又闻他说了个不字,一颗心稍作放下。陆小凤紧接刷得站了起来,绕着石桌踱了一圈又是一圈,花满楼终于叹气, “你就说吧,玉罗刹到底找你去做什么。” 陆小凤闻言又倏得转身,把他看了看,索性两手一摊,心一横吐出两个字, “托孤。” 第12章 (12) (12) 短. ———————————- 陆小凤与好友离开毓秀山庄回到百花楼, 并在那安生待了足足一个月。 外面停停走走下了几日的雨, 深秋的雨森森寒气, 就算不在那雨幕中也能感受。拖拖哒哒的雨声让人愁, 连陆小凤听多了也要面露惆怅, “ 陆兄是不是在等人?” 陆小凤默认, 举起杯中红曲一饮而尽, “ 秋雨虽惹人愁, 何至于让陆兄这般愁?” 花满楼口中问他, 手边的杯子早一步已空了, “ 还是, 陆兄为那在等的人发愁?” 陆小凤闭上眼, 揉了揉眉心,” 我等的不是人, 是麻烦。”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外面除了雨中抖索的梧桐影子, 就是楼外檐下挂着的两盏红灯笼, 红色堪堪。 “ 你一早知道我今晚要等人, 才挂了灯笼。” 陆小凤问他, 花满楼淡淡笑了,” 总不能让客人这雨中摸黑进门。” 应着他这句话, 有湿哒哒的脚步走了进来, 陆小凤看他走过之处留下的一摊积水, 经不住皱了眉头, 来人走到桌边, 先是摘下雨簑小心放在一旁, 又去整被雨浸湿在脸上的发丝, 最后才把注意投向坐着的二人。 ”原来是你。” 左玄看他一眼,”大家同魔教主事, 是我还是顾道人有何差别?” “ 怎么说?” 陆小凤懒得抬眼, “ 该说的信上都说了, 陆大侠也一早已看到。” “ 那你来干嘛?” 左玄也不恼火他的态度, 面无改色道,”陆大侠并没有回信, 所以, 我来问一句, 去还是不去。” 陆小凤嘴角似抽了一抽,”去。” 左玄也不等他赶客, 抖抖衣袖起身, 重又走回雨帘中。 一阵风带着雨丝扫进来, 打得桌子上的蜡烛直扑闪, 晃得人眼花。陆小凤抬头发现花满楼并没有去关的意思, 只有自己站起来, ”你要去做什么?” 花满楼在他身后问, ”关窗?” 花满楼摇摇头,”我是问, 你要跟和他去做什么?” 方才风吹进来的雨渍还在桌面, 地上又有左玄留下的水迹, 室内温度连着也降了几度, 窗已合上, 陆小凤立在窗棂边, 开口,” 魔教派了信来说玉罗刹已归西, 让我前去参加魔教新任教主继任的天祭之典礼。” ”陆小凤, 我一直以来对你好不好?” 花满楼默声一会, 又说, ”好, 当然好, 陆小凤的朋友中, 你是最好的一个。” 花满楼的模样还是沉静的, 瞧不出喜怒,”既然如此,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一百件我都答应你。” ”一件就够。这一趟, 一起去。” 窗边的人没有回答, 花满楼最受不了他这种沉默, 有些忿然,”论武功, 论心思, 我为何不能和你一起去?” 陆小凤望着他, 突然哈哈一笑,” 花兄, 快要入冬了, 那里气候恶劣可不比这, 路途艰辛, 光是路上就要花费…” ”总好过留在这里, 每日为你担心。” 陆小凤闭上了嘴, 他不晓得自己从花满楼的神情中看出来的是什么, 只有不说话, 但人已离窗走过来, 感受到他从身后贴近, 花满楼浑身一颤, 又听陆小凤突然问他,”前几日开出的溪水月季是不是已收进来了?” 这句话语气已然不对, 花满楼因这雨声分散了注意, 陆小凤方才却透过对面的窗纸, 看见外面围栏隐约花影, 他心中生疑, 先走去将花满楼护在了身后, 又去问他, 花满楼怎会任雨下了几天还不收花, 两人俱已明白。 花影无香, 等它近了陆小凤才庆幸它无香, 吊诡如此的暗器若是带了香, 实在要比没有危险得多。掌心大小的花盘令人炫目, 携裹着外头的寒气, 二人早有准备已闪身一旁, 金色花盘突然谢了, 朵朵金光转测而来, 陆小凤愣没料到这一出, 旁边花满楼已一掌拍在桌上, 桌子没事, 黑玉酒壶酒杯一齐碎了, 碎片不多不少, 正足够将金色的花雨挨个拦下。 “ 厉害厉害, 在下之前都要忘了, 花家才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暗器世家,” 左玄闪身而入, 陆小凤冷冷得看着他, 望见他的眼神, 左玄又傲色道,”怎么, 如果我想杀你们, 还需要这般?” 陆小凤仍是要和他针锋相对,” 告辞了又不走, 你缩在这做什么?” ”我与陆大侠还有些未尽之言, 你们又不欢迎我, 只等在这候着等二位话别完了。” 左玄丝毫不肯相让, 陆小凤不再接话, 手疾眼快一把扯住旁边要去碎渣中捡暗器的花满楼, “ 小心有毒。” ”有没有毒不是靠眼睛看。” 左玄不痛不痒地说着, 花满楼也不去回击他这话带着的刺, 正要俯身去取, 哗啦一声, 一堆金片碎玉都被扫到了桌下, “ 你要从中找什么, 我替你找。” 陆小凤说着蹲下身去, 等他站起来又, 一把金石花瓣摊在手中, 原是以金箔打造, 烛光下华彩流动, 既美又怪。 ”花家已经不沾这些事许久, 这暗器我只从家兄那里听过,”花满楼道,”方才我听那金箔离析之音, 突然想起了这天语花, 又想到这暗器一共三十三片, 才能出手拦下, 实在是侥幸。” 他又去对陆小凤说,”这金箔内侧应刻着字,” ”什么字?” 陆小凤问, 用手指逐片捏了临摹, ”当然是它主人的字。” 左玄接话,”应该是个姓花的。” ”这话也许不对” 花满楼摇头, 江南花家曾经是最有名的暗器世家, 与那精与用毒的唐门天予之合, 一个先为制图打造, 一个后续沾药萃毒, 先后合制出了多少令江湖闻风丧胆的奇巧暗器, “ 早期的那一批, 该是分别有个花字也有个唐字。” “ 啊,” 陆小凤突然轻叫了一声, 去看花满楼,”原来那暴雨梨花钉是花兄祖上造的,” 花满楼无奈的一笑,”这个, 具体我并不知道。” 在花家退出之后, 将所有的机弩装备都无偿留给了唐门, 江湖中只看见唐家的人用它们杀人, 慢慢也就忘了造它们的还有谁。 “ 这金箔花瓣上, 确只有个花字。” 陆小凤指间夹着一片, 花满楼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左玄突然朝他伸手,”给我。” 陆小凤缓过神来, 笑笑, 依言金箔全倒在他手中。左玄拿了那一把金灿灿的暗器坐在烛光下, 埋头细细查看起来, 又将它们一片片排开在桌上, 小心翼翼掂起手指, 绣花似的反复掂量排列, “ 你猜他在做什么?” 陆小凤杵一下花满楼的胳膊, ”我猜他在复盘, 就是将这用过的暗器再装回去。” 陆小凤歪头看他,”难道他能装回去, 花兄, 你却不能装回去?” ”天语花用的是昔日七巧连环锁之工, 不需一颗钉子, 也没有中核, 三十三片金箔左右互依, 自能成一体。” ”这些不是重点, 重点是, 你姓花, 他姓左,” 花满楼抿嘴, 自己也似觉得无法服人, 陆小凤看他这副样子又想再逗他两句, 那边呼啦一声巨响, 左玄手里举着那装好的天语花走来, 激动之下绊倒了椅子, 陆小凤不满的撇他一眼, 又觉饶是有趣, 因为他越来越发现, 在他高山仰止的厌世气息下, 时不时流露出预制相违背的情绪, 左玄将它递给了花满楼, ”我能装好也是侥幸。关于这天语花, 我虽懂得怎么复装, 今天却是我第一次见到。” 二人都绝没想到他只装不留, 面上诧异至极。 一番过后, 三个人在干净的桌子边重新坐下, 三副茶盏三把椅子。 ”你们想明白了么?” 陆小凤倒茶的手顿了顿,”想明白什么?” 茶是热的, 左玄端起来吹吹小口喝了, 才又说,” 天语花和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暴雨梨花钉一样已属暗器中的极品, 既动用这样的暗器, 却不萃毒, 这是为何?” “ 这暗器早已绝迹多年, 如今只可能在唐家人手中。金箔上只有花字却没有唐字, 这又是为何?” 花满楼开口,”长老意思是说, 今天这天语花是特意为我送来的。” 左玄神情叵测看了他一眼,”还是花公子聪慧。” 花满楼惨惨一笑,” 这答案并不是什么令我高兴的事。” “ 对方以未萃毒, 刻单字的天语花为礼, 效完璧归赵。这是在邀花家重新出山。” 陆小凤早已为他把茶盏倒满, 花满楼摩挲着茶碟边许久, 心事重重一口未喝。 ”你之前说还有什么未尽之言,”陆小凤有意岔开话题,”我们要不要出去说?” 左玄将手中茶碟搁下,” 既然你要带花公子一起去, 也不用避讳了, 外面雨冷。” 陆小凤被他这句一噎, 狠剐他一眼, 却也只能默认。 第13章 (13) (13) ———————————— 上次来这还是蓝天碧草, 风好水好的佳境, 时隔三个月已深陷在寒冬的泥沼中, 被剥夺了色彩, 生气, 换做了一副冰冷心肠。 方是申时, 天已半黑了下来, 既暗且冷, 前方朦朦胧胧露出尖顶堡的轮廓, 这一趟漫长的路途, 终于得到目的地。 只是, 这目的地并不是家, 也不会有那暖人的灯火等着他们。 陆小凤简直想叹气, 才张口又被四遭刺骨的寒气逼了回去, 花满楼与他并肩而行, 衣袖冰冷, 脸色也不多好看, 左玄一人前面几步, 风将他身上单薄的绣袍翻来覆去得吹着, 想必也不太好受。 一排人举着火把等在冷风里, 陆小凤扫一眼, 令人眩晕的光连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颜色都辨认吃力, 只认出顾道人那张被风吹僵了的脸。 双方都没有心思多说什么, 前后脚进了门。 客房里地龙暖烘烘地烤着, 桌子上温着酒, 又备有热水木桶, 陆小凤几近要感动的落泪。 热气蒸腾, 陆小凤已有些昏昏然, 眼角余光瞥见窗纸外有人影, 换作平时他大概是要起身去看, 可眼下他实在不愿从这泡软了的热水中起来, 砰砰二声, 那人影并不离去, 倒敲起门来,”陆小凤..” 陆小凤一万个不情愿也要应了声, 擦干开门, ”你就这样来找我, 不怕左玄知道?” 顾道人呵呵一笑,” 他离开这久, 回来就去陪夫人了。今晚是不会出来了。” 这回答倒真令陆小凤没想到, 这时, 他又瞧见模模糊糊中花满楼也走了过来, “ 我把花公子也一起叫来了。” 顾道人带他们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外面, 天已经透黑, 除了冷还是冷, 冷刀子一般的空气中刮来呛人的焦味, 寻着味道, 远远望见很大一摊浓烈的火光, 火借风力, 扶摇而上似悬空而燃烧着, 火心内传来霹雳作响的声音, 他们走近已看清, 那半空的大火是正燃烧着的柴堆, 木柴铺成了棺台, 上面躺着的人形正烧得旺, 陆小凤看那点着火的玉罗刹, 没想到这人鬼不近的一代教主死了, 尸首便这样随随便便, 趁天黑烧了。 仿佛看穿了他的感叹, 顾道人缓缓开口, “ 死则死矣, 未必感伤。” 说出的话也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白烟散去, ”花满楼, 陆小凤,” 浓烟未尽, 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 我说你们这里能不能把灯挑旺一些?” 陆小凤打量那摇摇晃晃的人和黏在身后的影子, 人与影都是昏沉, “ 唐图?” 一直沉默不言的花满楼突然插话, “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声音,” 那人微微笑着,”这都十六七年过去了, 伯父身体可好?” 花满楼也笑了,”家父过的很好, 这日子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今日一见..” 闷黑得天空半盏残月, 唐图周身罩在微弱月色中, 看不清眉目, 也看不出他脸上笑意是真是假。 唐门从来以血亲定掌门, 第十三代掌门唐傲年逾花甲, 手里的权力也渐渐弱了, 权力更替为常态, 只要确保落在自己的血脉后代中, 这权力, 其实也便没有变。 唐门立于江湖世代不倒的基石也就在这了。唐图是一定要做下一任掌门的人, 没有其他, 只以为他是唐傲的儿子。 ”今日一见, 既是有一事相求,” 唐图道, 花满楼已预料了这句, 在他开口同时便接了话, “ 若你要说的与我所想是同一件事, 恕不能勉强。” “ 看来, 花公子已将旧情都忘了,” 唐图语气依旧, 仿佛并不在意, 又去问陆小凤, ”陆小凤, 你觉得天下谁能毒杀得了玉罗刹?” 一直在旁默默听着的陆小凤, 猝不及防被他一点, ”本来我只是怀疑, 现在看到了你, 我又有了几分确定,” 那日在玉罗刹榻前, 陆小凤除了在心里感叹世事无常之外, 也注意到玉罗刹抓着他的那只手, 五指枯萎僵硬, 似已不能自主弯曲, 一惊之下低头瞧见, 指甲颜色虽如常, 皮下血管已崩裂, 血凝成点点紫癜遍布手背, 分明是邪毒所致。当时心中一凌, 多少料到这一趟又是魔教自己的家务事。 一个能将亲生儿子自生下来就送走的人, 玉罗刹心机之重如他似鬼似魔的功夫, 旁人不能近身, 能让他中毒的岂非身边至亲至信之人。 ”你后悔来了?” 顾道人默默看着他问, 陆小凤无奈一笑,”我现在还能退出?只是,” 他蓦然转头去看唐图,” 你到底是唐图还是玉天宝?” “ 或者, 他既是唐图又是玉天宝。” 花满楼忽然开口补充, ”陆小凤果然是陆小凤,” 唐图不怒反笑, 连一旁的顾道人也是面露赞许, 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让玉罗刹放下戒心, 那只能是他自己的儿子。 死在银钩赌坊的不是玉罗刹真正的儿子, 真正的那一个, 为避锋芒, 早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被玉罗刹送去了别人抚养, 只是他绝无想到, 会死在亲生儿子的手里, 玉天宝既可以是假的, 接回来的儿子也可是假的, 认不出自己的儿子这种事普通人看来是可笑, 和玉罗刹要管的事情相比, 认不出二十年前送出去的儿子, 岂非情有可原。 ”天下那么大, 玉罗刹为何选择把他送去唐门抚养?” 花满楼又突然问 顾道人露出讥诮的神情,” 你觉得玉罗刹应该把他送去武当还是少林?” 陆小凤打断了他,” 今晚你们是想怎样?” ”玉罗刹死前将罗刹牌给了你,” ”我们并不想要罗刹牌, 我们只要一句话, 玉罗刹死前对你说的话。” 唐图紧紧盯着他道, 陆小凤脸上到显得难为情起来, ”我倒宁可你问我要的是罗刹牌。” 罗刹牌给出去, 总还有要回来的机会, 秘密一旦说出来落进了旁人的耳朵, 就再也不是秘密。 他的话突然止住, 因为他发现夜色中, 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 令陆小凤心中一凛的更是那人身上的墨绿长袍, 虽然不够看清上面绣着的奇诡人面, 那莹莹绿光, 已足够令他的眼神沉下来, 来的人并不是左玄。魔教只有长老才穿绿袍, 陆小凤在这气氛中又想到了, 如此时刻, 左玄居然没有出现, 难道他真的去陪夫人了? 绿袍老人出现得如鬼魅, 他已走到顾道人并列的一处, 一个仙风道骨, 另一位似已无骨, 他站在那里又似不在那里, 整个人都融在月光里。岁寒三友死后, 魔教继任两位长老。一位是顾道人, 另一位听说是曾经的右护法顶替上来, 身兼双职。 岁寒三友陆小凤见过, 左护法左玄他也交过手。陆小凤突然感叹起自己一直都是如此命硬, 面前这身兼右护法与长老与一身的鬼魅之影, 不知道自己的命还能不能克得住,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特别, 说出的话落在陆小凤耳朵里, 此刻简直比绿琦楼上头牌唱的小曲还动听, ”天祭之前, 谁敢惹事?” 说这话时他看着的是一旁的顾道人, 右使上前一步, 走出了月亮投照的地界, 他的手已搭上剑鞘, 只一个动作, 他身后风便静止了。 顾道人的脸刷得白了, 唐图则满脸愠色看着他, 右使不吭不卑地回望这个名义上的下一任教主, 之前的木头和血肉都烧光了, 火苗再无可维持, 挣扎几下灭了, 空气又刺骨的冷起来。陆小凤在风中觉得手也冷脚也冷, 只念着出来前洗了一半的热水澡, 已静静站了许久的花满楼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各位的教中事务外人不便旁听, 我和陆小凤就先回了。” ————————- 第二天醒来, 陆小凤睁眼就是被闪了一闪, 他面前的地下堆摆着金锞子, 银元宝, 又有玛瑙, 黄玉之物, 何止千金之多。 ”花满楼?” 陆小凤试着叫了声, 黄白耀人眼目, 陆小凤揉揉眼睛, 溢彩之中看清两个人, 一个是花满楼, 另一位正与他作揖告别的黄衣女子闻声往他这瞧了一眼, 不做声走了出去。 ”她叫黄水仙, 是不是人如其名般可人, 人都走了也让陆兄目送这么远?” 陆小凤摸摸胡子,”我觉得她有些眼熟…” 花满楼笑了,” 天下美女没有你陆小凤不眼熟的, 可惜这黄水仙已嫁为人妇。”他故意顿了一顿,”她是左玄的妻子。” 陆小凤险些摔了一跤, “ 不仅人美, 而且还送来了这满地的财宝。” “ 她送我这么多珠宝做什么?” 陆小凤不解, 花满楼摇摇头,” 这些都是左玄送给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他的意思和昨晚的顾道人与唐图一样,” 花满楼答他, 一个威逼, 一个利诱, 虽方法不同, 目的总还是一样的, 无非是要陆小凤站队。 他们到这魔教总坛不过一晚, 三天后的末月十二日便是魔教天祭, 这其中的日子是不会太平了。陆小凤扯了花满楼就往外走, 管他之后那么多, 先去吃点早膳才是正经事。 踏出房门, 左转右拐进了大厅, 陆小凤又花了眼, 尖顶堡内部的横梁设得极高, 门廊又造的曲折幽深, 光线从高高的窗棂照进来已是力不从心, 之前一次来虽是白日里, 四下也是一片昏暗。 今日所见, 却已完全不同。 地面猩红的地毡铺得一丝缝隙也没有, 久违的兰麝檀香中, 十多名妙龄婵娟长袖舒卷, 正婆娑起舞, 长案后坐着的一个人, 正是唐图, 檀香已旧, 酒味渐浊, 想必这场欢宴已经进行了很久, 甚至一整夜。 唐图稍作抬眼, 便有少女上前拥着二人坐下, 又捧了银壶款款而来, “ 这个点就喝酒是不是太早了?” 陆小凤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回答他的是一阵醉笑,”有客人在, 何时不能醉?” 这笑声中, 花满楼的神色却变了, 陆小凤便也狐疑起来,”你是谁?” 扑哧一声, 却是身边少女的娇笑,” 二位来到这里, 却不知他是谁么?” 陆小凤不知道如何回答, 花满楼也不知要要如何回答。这座上的自然是魔教下一任教主。下一任教主本该是玉罗刹的儿子玉天宝, 而是却被掉包成了唐家少主唐图。 可当这人笑起来, 花满楼又听出他并不是昨晚的唐图。 ”他当然就是玉天宝,” 左玄步入厅内, 他还是穿着件绛色锦袍露着黑面里子, 陆小凤往他身后看去, 随着他的脚步, 后面跟着十来个人, 看打扮是西域胡商。 左玄一挥手, 众人在案后落座, 长几上, 水陆佳肴, 美酒飘香。他笑视四下示意, 轻歌慢舞又起, 乐音悠悠流转, 直传到堡外, 又带着外面的风声回来。 第14章 (14) (14) 我写不好感情线… ———————————— “你是不是有心事?” 被困在这魔教的地盘,又是天寒地冻无所事事,漫漫长夜难以打发。 难以打发的时间,通常陆小凤都用来喝酒。天黑的时间十多个时辰,通常太清醒的人熬着这段幽静总会想得太多,想得太远, 比如面前的花满楼。 “我在想白天的事。” 白天送来的珠宝还散在地上,陆小凤把它们都堆在一角。其中大颗的夜明珠如星月,照得室内虽不抵白昼,倒也免了掌灯的烟气。这珠光投在花满楼微皱起的眉间,落下片阴影。 白日的事情确实古怪,昨夜的事情也很古怪。欢宴上的那个人是谁,谁才是玉天宝?不是想了就能想出结果,身在其中的人,十有八九想出来了也是错的结果。从那朵天语花开始,花满楼就不能再旁观,而他,陆小凤,又是从什么开始深陷其中? 他们几个人,又到底谁陷得最早? 这些问题若是一直想,陆小凤的头早就痛了,他刚想给花满楼劝杯酒,开解一下, “陆兄,你说为什么会有胡商在这里?” 那么多可烦恼的问题,他竟都没在想,却在纠结那一队异域商人, 陆小凤指指角落,”没有他们,左玄哪来的珠宝给我送礼?”他故意重重叹了一口气,又将手中红玛瑙的杯子往桌子上一顿, “花兄,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 夜晚除了寒风什么都没有,墙缝中栽着的铁枝灯衬得周遭格外的静。 松林面前是湖,湖水深黑,带来刺骨的冷。 湖的对面又是另一片松林,淡薄月色下的轮廓中坐落着一座塔。 花满楼侧头,他听见有羽翼划过天空的啸声,乌鸦群掠过湖面,哀叫声令人胆寒, ”这乌鸦是哪里来的?“ 陆小凤在风里搓着手,”对面看起来像魔教的烽火台,乌鸦就是从那里飞出来的。“ 至于那台上有什么,隔着这么远,他也是看不清的,只有橙红的一团剪影隐在无边的寒夜中。 花满楼也搓起手来,这真是与江南不同冬,不同的冷,冷像极了大雨后泥泞的街口,踩一脚进去就拔不出来, 这时候,有人往他手中塞了个个暖手炉,花满楼赶紧接了抱在怀里, 左玄又将另一个递给了陆小凤, “你们对那座塔很有兴趣?”他冲陆小凤笑笑,“那塔叫金玉塔,名字虽好却是座被荒废的塔,只有魔教天祭之时才会派上用场,”他又抬眼去望对岸,”这一次本就是用来迎接你们,只要你们耐心的等待。” ”等什么?“ 左玄背着手站在水边,望着对岸模糊不清的建筑,“等雪。等三日后的天祭。” 在他说话间,陆小凤一直暗中注意着他的神色,此刻又问道, “那你又是找我们作什么?” 左玄的依旧如痴如醉般望着那对岸的石塔,眼底如湖水般幽黑, “刚才我不在,错过好戏,我来只想问你陆小凤个问题。” 陆小凤呵呵一笑,”你虽人不再,倒是什么消息都没错过,”玉罗刹对他说的秘密,方才他不会告诉顾道人,现在当然没有告诉左玄的道理, 他想错了,这并不是左玄想问他的话。左玄终于把目光从对面收回来,凝视着他, ”陆小凤,你到底为什么要答应顾道人来这里?“ 听闻此言,花满楼也一并转了过来,陆小凤正寻思要如何作答,茫茫夜色中一个佩剑的身影也走到了水边。昨晚注意力都在唐图身上,陆小凤这才发现右使的佩剑,似乎有些特别,但他又不明白这特别之处究竟在哪, 右使大步走到左玄面前,耳语两句,左玄不再逗留,和他一同离去。 ”花兄,有没有兴趣去看看他们去做什么?“ 花满楼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说不去,你难道就不去?“ 夜色虽浓,二人远远跟着左右使,背影时隐时现,幸好四周又极为安静,只听那长袍兜着的风声跟踪起来也不算难。 左右使并不是向着城堡进去,而是沿着黑石墙绕到后方。陆花二人也跟着七拐八绕,才见他们在一座木屋前站定了,右使敲了门便先走了, 等木门重新扣上,他们便什么也听不见了,虽听不见,透过窗纸,陆小凤又看在眼里。 窗纸上映出的人影衣着分明是先前那队胡商,陆小凤忍不住看了旁边的花满楼一眼, ”怎么?里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花满楼着急问他, “想知道你们可以自己走进来看,”屋内传来左玄的声音, 木屋内什么都没有,该有的桌椅摆设都没有,在众人所站的地上,放着漆黑的四口大箱子,箱子很长,像棺材那么长,却又比棺材还要宽, “陆小凤,你是不是很好奇里面装着什么?”左玄示意掀起了箱盖, 箱子里是人,白衣的人。陆小凤再看,发现是灵堂内用的纸人,白色的纸人缠着彩色鹅丝线,五官四肢描画得活灵活现, ”这…“陆小凤一时语塞, 左玄又大大方方让人打开了另个箱子,里面放着花圈, “陆小凤,你的好奇心可满足了?我只是让吴老板捎带帮我备点要用的东西。“ 箱子又被关上了,二人面面相觑站在原地, 陆小凤清清嗓子,问,”为何这些事要你来做,而不是….“ 左玄心平气和,”因为我是左使。“ 魔教中左使相当于文官,右使才是武将,这些教中礼仪事务,当然也是要左使来安排。 昨夜的珠宝由他经手,玉罗刹的后事也要他来操持, 陆小凤下意识瞥了花满楼一眼,对方眼角不可见地抽了下,两人都想到一件事,难怪魔教三人中,左玄从来不带兵器,原来他是个文官。只是... 张老观外那一战又浮在眼前,文官尚且如此,那右使又该如何?至于顾道人,至少他那“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广为人知。 越是未知的,留白出更多的想象与恐惧。仿佛看出了俩人心中所想,左玄笑意淡然,语气倨傲, “江湖中盛名之下的武功,本就不是最厉害的武功,”他又直视着陆小凤, “扬名天下的人物,也未必配得上他的名声。” 觉得出气氛紧张,那被称作吴老板的胡商满脸堆笑开口,”大家既然认识一场,不如待会…“ 一句未完,木门又被推开,是那去而复返的右使, 陆小凤颇为讶异地看着他墨绿长袍外面的黑色裘衣,上面沾着未化的雪花,雪花碎了,碎出晶莹剔透的羽片。 陆小凤往窗纸看瞧见雪花的剪影,他突然拉起花满楼就往外去, “走,我们去看雪。” ———————————— 半个时辰的雪就已将旷野上的巨石浅浅盖了一层,松柏枝头挂着绒雪,白翠相印,沉静且美。 花满楼自小生活在江南,从未感受过这样彻底的雪。陆小凤就站在他身后,看他感受着跌跌撞撞着往前走去,直走到对面松林边上,才开口叫他, 花满楼对他的方向转过身来,身上落满了雪花,远远望去,只一双看不见的眼睛里透着光彩, “陆小凤!”花满楼对他的方向挥手, 陆小凤刚要走过去,身后又有人喊他,是魔教中侍卫匆匆跑出来, “左使吩咐外面雪冷,二位披上裘皮再赏为好,”说着捧上手中的牙白的裘衣,裘衣有两件,绛色的里子,领口绸带鲜红,分外显眼。 “花兄,雪落是什么声音,你可不可以形容给我听?”陆小凤问他,眉头因专注而皱在一处, 花满楼想了想,“雪落的声音在每个人心里都不一样,” “我想知道,它在你心里是怎样的声音?” 轻飘飘的飞雪落在花满楼因为曝露在冷中而发红的脸上,陆小凤抬袖去擦,他的心仿佛在叫嚣着什么。那颗心已不甘平静很久了,只是等到了这样静寂无声的天地中,才真正听见它说着的话。 眼前的人轻抬眉眼,陆小凤方知失态,欲抽回手, “雪落的声音是’白’。“花满楼这样回答,他轻轻捉住陆小凤的手, 手心滚热,手背冰凉。 雪落的声音是’白’,声音又怎么会是一种颜色,还是,雪落本无声,也就应了那最本初的颜色。 陆小凤并不能明白这句话,却又感觉他懂了花满楼的意思,就像,他能听见从花满楼手指传来的心跳,和自己手指下的颤动,根本是同一种节奏。 他又想起自己问过花满楼的另一个问题, “我陆小凤既不懂赏花也不识音律,却能和你花满楼成为好朋友,这是为什么?” “所以,友情这种东西并不神秘,就算两个人心性气质完全不同,爱好志趣也没有相交,在一起呆的时间久了,也能成为知己。” 陆小凤的心重重地跳了起来,他曾以从不掩藏自己的感情,爱就爱了,离开了也走得坦坦荡荡。 原来,答案一直都在那里。 管他外面寒风如铁,酒是温的,人是暖和,陆小凤惬意地舒展了一个笑,透过白蒙蒙珠光的看对面的花满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脸上的酒窝笑得更深了, ”花满楼,你是不是在害怕?” ”你怕待会他们还会来找我,所以要留在这陪我。”花满楼不答,替他把手中空杯满上。 陆小凤一杯吞咽下肚,花满楼却已连喝三杯。 这种喝法,哪能不醉。 陆小凤曾经常偷偷打量花满楼,他总以为,花满楼是不会发现的。有时看得出神了,便猛然回过神来心中好一阵后怕, 花满楼总是能觉察到陆小凤在关注着自己,但他从来装作不知。 他怕问出口,那回答并不是自己期待的那样。 人总是这样奇怪,当期待的事放在眼前,又要难以相信犹疑不前。 听陆小凤问是不是在害怕,他心中才觉豁然。他的心意陆小凤怎能不知,只是,他既从前不愿意去束缚了他的手脚,今后…. 心中无限酸楚冒头出来,捧酒的手微微颤抖,渌酒泼了一片,只好抬袖擦拭。 陆小凤又在看花满楼,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鼻子里都是花满楼身上清清淡淡的味道,花满楼喝醉了后乱了的几丝碎发耷在额头,整个人无力地倚在桌上, 见他已喝到腿软,陆小凤忍耐片刻,只能起身上前将他半搀半抱着,轻轻放靠在床上。 花满楼猛地握住了他缓缓抽开的手,喃喃叫他的名字, 陆小凤只得重又坐回床头,被握着的手如烈火般发烫,口齿不清吐出的名字便是那火种,直烧到他心底,又贯穿全身每一处, 浸了酒的衣衫已褪在一旁,熏暖空气把弥漫出的酒气调得浓郁,谁的呼吸,谁的心跳,互相晕染都一齐沉醉了。 ”你不要走。“ 年少至今,相伴的日子里花满楼对他总是有求必应。名扬天下,事事得意的陆小凤和毓秀山庄的花家七公子,这本该是留在岁月中的好日子,等他们老了,坐在一起再回忆乐趣。 陆小凤的心跳早已乱了,他直盯着花满楼颈下发红的一片皮肤,另一只手不受控制地轻抚上去, 也许自己并不会老,无牵无挂的浪子从来等不到老, 花满楼依旧紧闭着眼睛,只有斜斜的睫毛动了动, ”你又皱眉头,我不喜欢你皱着眉头。”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将陆小凤的手抓的更紧,又拖到脸侧轻轻摩挲着, 陆小凤的喉头一紧,脑中电光火石几欲冲破,张口却未能发声。 对方湿软的舌尖上酒涩钻入口中,顺着喉咙下去,苦味入了心,陆小凤今天才觉到,往日让他流连游乐烟花的欢愉也能是这样五味杂陈, “我是不是第一个这样对你的人?”透一口气的时候陆小凤问, 花满楼轻笑起来,软绵绵的身子便在陆小凤手下微微发抖, 牙白的珠光暗了下去,感官在一片黑暗中脆弱如蝉翼,每一次喘息都令五脏六腑都战栗起来,陆小凤索性闭上眼睛,既然这是他要的,也是自己所想,就算是场醉梦,也要遂了心意。 第15章 (15) (15) ———————— 这是陆小凤在魔教的第三天,十二月十一。 天祭的前一天。 雪还没有停,一队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在雪中,松软的雪地上踏出笔直一条路,通到湖边。 湖水薄薄结了一层冰就,离岸越近就越厚一点。接着这一点力量,魔教侍卫将带来的巨大布囊抖开,把里面的枯枝薪草慢慢堆积,浮在水面,又舀了湖水浇上去,不消一刻水冻成了冰。小心翼翼踩着这新冻出来的一片空间,前一个人继续将稻草枝叶往前铺路,后面的又将更多的材料递来。 黑色的裘衣,黑色的风帽被吹得猎猎作响,站在一边督工的是左玄,陆小凤站在旁边。两人都站了很久,积雪陷足,渐渐没过小腿, 陆小凤也要对他同情起来,为何这劳苦的差事,总是要落在他这个左使头上。 左玄眯着眼前瞧着水面,”花满楼怎么突然走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陆小凤语调平静,顺着他的目光也去大量那座缓慢建造的冰桥, ”桥造好了还要冻一晚,“ 左玄不再追问,一个人走和明天被众人一遍遍踩踏,需要的承重截然不同,这桥还需要夜里的刀子般的冰雪去凿出地更牢靠。 ”你说,明天去了对面的金玉塔,等待我们得是什么?“ 陆小凤将目光落回到他身上, ” 是等你陆小凤,“ 这五个字被风刮得飘悠悠在半空,左玄说完抬脚向湖边过去,唤了人在一旁交待些什么, 陆小凤看了会觉得无趣,又冷,只得回去。 ——————————— 一队人像一条黑蛇游动在白茫茫的大地上,陆小凤又看见了那日在长案前见过的玉天宝,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穿着密不透风的黑色,又拖着那几台四四方方的木箱, 等黑衣的弟子先过去布置好祭坛,陆小凤才和几位护法最后渡河。 目尽白雪,河对岸和这一边是同样的死气沉沉的。 除了一座布满裂缝,伤痕累累的塔楼。等陆小凤踏上台阶惊讶的发现裂缝中有金光闪烁,凑近看,发现那石墙的里面注的竟然是黄金,那天晚上橙黄的颜色就是这罅隙中的金色。 金玉塔,金玉塔,陆小凤恍然大悟这名字,原来是真的字面意思。 顾道人看他流露的表情,走过来对他解释,这本是魔教圣坛,后来废弃了怕太惹眼才用黑石再外面重砌了一层, 门轴转动发出刺耳吱呀声,陆小凤进去后就是一处稍微明亮的开阔大厅,大厅内是数排半弧形的阶梯,背后是金色的巨大帷幔。 大厅中央,一座石棺肃穆地摆着,花圈端端正正在前面。 玉罗刹的尸首早在陆小凤来的第一天晚上烧成了灰,这空空的石棺,不过是个象征。 棺材总是不吉利的寓意,众人避而不及的形象。玉罗刹并不是汉人,他不仅不忌讳这象征死亡的一口盒子,反而在建教之初就在这议事大厅正中央放了一口棺材, 魔教所到之处,带去的无非是死亡, 只要是人,就难逃一死,魔教教主自己,也战胜不了死神。 在他命人摆下这棺材的时候,也许就早看淡了这一点。 二十来个浑身黑色的人在阶梯下低头而跪,左右使者和顾道人和玉天宝站在阶梯高处。所有人,跪着的,站着的,都像没有看见迟一步走入的陆小凤, 左玄手中捧着一个暗黑坛子,一步步走下阶梯,这祭奠的规矩,又还是要他来执行。 他走得很慢,带着某种特定的间歇和停顿。众人便屏息仰视着他,玉天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目光在地上跪着的众人脸上扫过,这张脸上停留一会,又转向下一张。 地上跪着的众人忽然一齐抬起头来,看着左玄的人还有他手中的坛子,脸上带着肃穆又恭敬的神色。 陆小凤大概知道这黑坛子就是玉罗刹的骨灰坛了,左玄缓缓走到离阶梯最近的弟子面前,对方朝前伸出双手,好像在期待什么, 等左玄将骨灰倒入对方手中,陆小凤脸色变了。等他看到那人用近乎庄严的神色,将手中骨灰吃的干干净净,陆小凤不禁毛骨悚然, 剩下跪着的众人神色也变了,分到骨灰的痴迷地舔舐着手心,还没分到的便嫉妒地看着他们吃, 阴冷的大厅里只有绵延不断的口水声,吞咽声。 原来,这才是天祭,陆小凤仿佛被从里到外翻了过来,从最深的地方作呕, “陆小凤,接下来,该是你了。” 左玄这一声只把他七魂六魄都要喊出来, ”我什么?“ ”教主死前托你做的事情。“ 陆小凤强忍着反胃不去看他,手探入腰侧别的布袋,取出一只密密有孔的铁盒, 掀开来,盒内四周裹着红布,一只通体火红的蝎子趴在其中,蝎子是活的,被钢丝困在盒子里,此时盒子自外面打开便挣扎起来, 看到那蝎子,众人诧异之余又面有戚戚。 “这是什么意思?” 顾道人忍不住第一个问, ”这蝎子是玉罗刹生前所饲,他说是奇毒无比无药可解,你们谁来试一下?“ ,陆小凤仿佛在玩笑, 在左玄示意下,跪着的众弟子中有人起身走过来,将手放入盒内, 那关了许久的毒蝎子正焦躁无比地不断扭动,闻见人气,冷不丁便一尾巴扎下去,那人哼都未及一声,似木桩般倒了下去,浑身的肌肉也霎时萎缩。 陆小凤将蝎子连盒子一起放在石阶上, ”有□□就有解药,这毒蝎子却没有人能事前制了解药,这样的方法,确实很公平。“ ”什么很公平?“ 左玄嘴上说着,也经不住抽身后退了半步, 陆小凤拍拍手,“你们不都想知道玉罗刹死前对我说的话么?玉罗刹确实将谁是玉天宝告诉了我。“ ”是谁?“ 众人皆盯着他, 陆小凤指指地上的盒子,又看向左玄身后站着的玉天宝, ”这要问它。“ 一阵笑声传来,是顾道人。那是一种别具深意的笑声,当你感到手中的鱼儿咬钩的时候,不由自主会发出的那种轻笑。应这笑声,石门再次缓缓地开了,走出来的是唐图。 陆小凤神情未变,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过去。这世上,想要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方法多得是,玉天宝恰好和唐图长得一样,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弄清楚。 ”玉罗刹将他送去唐门,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 陆小凤目光盯着石阶上那只不断扭动的蝎子,” 玉天宝有个天赋,生来百毒不侵。“ “你们两个人都让这蝎子咬一口,没事的顺其自然接着这仪式接任教主。有事的,反正今天在这也是一死,毒死倒也落得简单利落。” 一口气说完了,陆小凤才去看他们的表情。他一抬头,目光正好射进了唐图充血的眼睛里,左玄和右使却平静地站在一边,不知是为他的话所惊,或只心里计算着接下来。 玉天宝的腿已软了,他求助地看向左玄,后者保持沉默,只从他心不在焉的脸色上,明显的,看出了自己的下场。 ”少主,请。“ 三个字从右使匮乏感情的声音中说出来,玉天宝便无路可退。 陆小凤说得对,这种死法并不能算最坏的下场。 唐图的表情在玉天宝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既是恐惧又是渴望。所有的目光都随着他的脚步,再没人肯分一分的注意给他踏过的尸首。这所有目光中最热切的要数顾道人,他鹰一般的双眸已全然忘了掩藏。 他胸有成竹的不是唐图的身份,而是那只毒蝎子。 一只毒蝎子,不管是来自哪里,都难不倒真正的唐家少主。他眼角余光所过之处,阶下众人眼中已蠢蠢欲动着相似的期待。 是的,这些乔装的唐门弟子都在等着,等着自家少主今天能登上魔教的宝座。 这怎么可能, 唐图的瞳孔一瞬间涨红,与之相反的是他青灰的脸色,这变故令全场无不为之惊愕,顿时鸦雀无声。一抹痛苦划过他的面容,唐图死了。 顾道人的鼻尖有水迹,不知道是冷汗还是心火热得,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却依旧紧闭着。 陆小凤第一个反应是去看左玄,对方还是那副与己无关的作态。 等他开口,声音里依旧波澜不惊,”陆小凤,你说现在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他问之前,陆小凤早在心里思量过。 问话的人心知肚明他做不出答,“他们两个都死了,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对我们说的话是假。” 左玄的声音落在大厅内如那还在挣扎的蝎子一般,沙沙作响,陆小凤脊背都僵直, 左玄的眼睛闪过一丝阴影,愉悦的阴影,“ 眼下只有一个方法可解。” “他们都死了,你陆小凤就要留下来接任魔教教主。” 台阶下众人踉跄跌落在地上,一个个黑色挨着另一个,顾道人便再也无法容忍, “用毒的人死于毒,用剑的人死于剑。” 左玄凝视着他,“这也是很公平的事。” 陆小凤竟有点想笑。他已了然,为何左玄先前如此沉默,对玉天宝与唐图的死都如此淡然。他只是一直在等,在等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毒当然是在骨灰里。至于为什么唐门的弟子都吃不出来,要故作痴狂地享受下敌人的骨灰,还是个人都无法细细体会吃进嘴里的东西。 外面传来了清脆的金属声。那是马匹脖子上系着的银铃在风中作响,仿佛能眼见一骑绝尘飞驰在风雪中。 陆小凤的心灰暗下去,他知道来的是谁,他也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回来。 他这时候绝不希望这个人回来。 他与顾道人,已先后身负盛名的两个人,要面对两个天下江湖从未听闻的高手,却是一场注定要败的仗。这悚然静寂不留余地的处境里,他还能平静地站着已然不易。 左玄移动了一下,这一下便已将陆小凤的注意力挣到极致。陆小凤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动作,发现他只是踢飞了那只装着蝎子的铁盒。 铁盒在空中翻转,眼看要落入大厅角落里的箱子里。箱子开着盖,里面堆放着的余下的纸人花圈等物。 纸人突然睁开眼跳了出来。身上缠绕的彩线脱落直冲左玄而去。 司空摘星这一生扮过各种千奇百怪的样子,这一次,为了陆小凤这个朋友,他竟假扮成了个纸人。神偷的名号都要让人忘了,他的武功虽比不过他的手艺,倒也还排的上名。 何况在这绝境里,人的武功总能发挥过十成。 满天彩线中,剑光片片斑驳掺杂,顾道人的剑术和他此刻的脸色一样,带着刺骨的寒,七七四十九式,每一式都臻于完美,有如抽丝剥茧,不知道能不能剥尽左玄手里的浮尘丝。 陆小凤无法全心去关注这个结果, 外面的铃铛声消失了,那骑马的人已下鞍正要走进这战场。 隐形了很久的右使忽然如活了起来,整个人倏忽掠出,陆小凤紧跟他身形疾追而去。 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白,超乎凡尘的洁净。西门吹雪站在这一尘不染的世界里,看着他们。 西门吹雪的眼睛里并无笑意,陆小凤心却暖了,他之前怎么就忘了,这世上,到了他真正危险的时候,只有这个人才能救他。至于他以为的另一个人,他竟没有来。不管是什么原因,陆小凤只觉感激。 这世上的人看到西门吹雪,都只有敬畏。若是他将你当做了敌人,那便要当做神圣的的尊敬,死亡也是一种荣耀。 没有一个人,会像右使此刻一样,露出发自内心快乐的笑容。 魔教有自己的规矩,决不许私下挑衅,他等这个会西门吹雪的机会,实在是等了很久。 第16章 (16) (16) ——————— 风止了,空中慢慢飘落的是柔软的雪花片。 西门吹雪依旧着白色,右使浑身黑色,陆小凤穿着那带红绸的白裘,雪花渐渐稠密了,落在三个人的肩头,盖住了所有颜色。 西门吹雪盯着右使的笑看了许久。 高手的过招,在他们碰面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不可多言一句,不可多走一步。这一笑西门吹雪便明白,他遇到的是怎样的对手。 他这一生好像从未爱过一个人,除了剑以外,他在这个世界已一无所有。直到现在,西门吹雪发现,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和他有同样的心境。 两个绝世高手之间,成为敌人远比成为朋友更能书写惊心动魄的故事。 右使去看西门吹雪垂在身体两侧的手,那双手中除了残雪什么都没有,一闪而过的惊叹出现在他眼中。 ”你就是这样空手杀死了枯竹?“ 西门吹雪无需回答。 右使的眼睛清亮起来,转瞬之间又冷淡下去,先前的激动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陆小凤在第一次见他时的,令人战栗的寒意。 右使按在了剑柄上,西门吹雪的神色晃了一晃,他紧紧盯着右使的手,脸上的线条忽起,冷峻执着。 这并不是他该有的神色,陆小凤的心动摇起来。 雪不再是雪,被两道身影翻覆成纷纷扬扬的碎屑,又顷刻消散在原地。 白色还是白色,这白色并没有被剑光打破。 右使的剑鞘中,并没有剑。 陆小凤脑中一个名字呼之欲出,禁不住喊了出来, ”画桥风!“ 难怪他每回看右使扶剑的样子总觉不妥,那空的剑鞘,重量总是有异的。 一个问题有了答案,其余的疑惑往往自动现行。陆小凤又顿悟出,他还活着,作为魔教右使的活着,月华楼主也许从来就不是东方先生,而一直是那身同样白衣胜雪的杀手画桥风。 就连为什么他的招式要名桥上风,此刻也昭然若揭, 宝剑无锋,气附于剑便可杀人。在这满天茫茫中,雪附于风,也能飞出剑花。 西门吹雪已不用剑,画桥风手中亦无剑。一个剑客一个杀手,明明在比剑,这雪地里三个人,竟没有一把剑。 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 陆小凤突然想起了花满楼,因为他发现,雪落原来真的有声,那声音,真的是白。 此刻在他所有的感官中,只剩下了白,这一个新的雪白的世界。陆小凤闭上了眼,他已不能再看。 因为他已看见白色即将变成红色,更鲜红。 可他又能听见,血慢慢流在这雪地中,凝滞缓慢,未能多远便被清脆地冻住。 陆小凤又猛地睁开眼, ”住手。” 无关输赢,他再也不能让他的朋友们为他跌落这险境,不管是塔内的司徒摘星,雪地中的西门吹雪,还是不知身在何处的花满楼。 他陆小凤亏欠他们的已实在太多,多到一句谢谢根本承受不起, 随着这两个字,抛过去的是他一直放在身上的玉罗刹牌。 一切声音与图像都平静了,如同风过的池塘,一丝痕迹也留不下。右使已收剑,他的手中捧着那玉罗刹牌,一步步地走到陆小凤面前,毕恭毕敬地递了过来。 —————————- 五月可以说是整个年份中最令人愉悦的时间。远离了严寒磨人,后头的酷暑又暂未来临。 在这最黄金的日子里,远胜人间四月天,武当山上。 陆小凤刚跨过门槛,除了看见熟悉的苦瓜大师,古松居士,沉默寡言的少林铁肩等一干人物,还有石雁旁边一位青衫布鞋的老人, 顾道人已绝迹江湖许久,在石雁引见之前,他陆小凤自然是不曾见过。 见他进来,众人自动闪开了一条路,好让陆小凤能一眼望见房间尽头,那里面是一张梅花木的桌子,除了一枚淡色的竹简,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 ”战书。”石雁答他,陆小凤的眉毛挑了一挑,伸手拿起竹简翻过来,上面工整地刻着一连串的字。简,石,王,孙,清,唐,花,吴,……没有地点,也没有日期。 “谁这么大胆?” ”青衣第一楼。” 陆小凤应声望去,回答他的正是顾道人, ”青衣楼主已经死了,”陆小凤移开目光,并不想多谈他的旧友霍休。 ”如果我说霍休并不是青衣楼楼主呢?”说话的依旧是顾道人, ”看来这位前辈知道谁才是青衣楼主。”陆小凤只好答, 顾道人颔首,”找你来就是因为,青衣楼主你也见过。” 陆小凤惊诧,”我?”忍不住暗自计量了一下心中的好友名单,幸好顾道人紧接着说出了那个让他松了口气的名字,玉罗刹。 至少,不是他又一位深藏不露的旧相识。被朋友欺骗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等等,前辈又是如何知道?” 顾道人脸上闪过一丝羞愧,“我恰好在魔教任职有些时日,机缘巧合便知道了这秘密。” “你有几分把握?” 这次问话的是石雁, 顾道人略一沉吟,”至少七分。” 石雁又掉头看陆小凤,事已至此,陆小凤只得眼一闭说出了真话, “霍休并没有死。” 西方玉罗刹从未有过野心踏足中原,这次也没道理一反常态。倒是霍休,前脚假死,后面就来了这竹简,与其说是战书,不如说是一种不甘的报复。 石雁无措,他既不会不相信陆小凤,也绝无理由去怀疑顾道人,只得让二人各自按自己的想法去行事。 陆小凤托司空摘星从月华楼偷出了无字信,顾道人回到了魔教,在玉罗刹死后凭资历接替了长老。 ———————————— 在看见左玄是魔教左使时,陆小凤几乎要信了顾道人的推测,霍休是青衣楼的天官,逼他留任天官的又是左玄,这一环环扣得恰到好处,除了,等他应顾道人的邀请来魔教时,玉罗刹却死了。 魔教如果是青衣楼的影子,这影子的正主已不在,他的两个继承人也都死了。 他陆小凤却不得不要留下来做这个教主。 陆小凤被囚在冰天雪地的地方已有半个月。从第一场雪开始,这世界便全然换了面貌。白色,刺眼的白色再也没有停过,他所到之处,目所能及范围里,只有这无情无义的白色。 日子对他来说也是这惨淡的景象。除了定时送来食物酒水的侍卫,他连个活物都见不着。 这天晚上终于有个人来找他。一个一面之缘的人。 黄水仙这次没有带着珠宝来,倒是端来个刻着莲花的铁盘子,上面除了酒,还有个油纸包, 陆小凤欣喜地看着她,终于,终于有个说得上话的人,这日子,简直要把他闷死。 黄水仙将盘子推到他面前,又拨开纸包着的柿饼。 等陆小凤把一只橘黄的柿饼啃得七七八八,她才开口, “陆小凤,这柿饼是一个人捎我端来的。” 陆小凤猛然抬头,看到她一双半是忧愁半是专注的眼睛,她整个人都和这个阴森叵测的地方格格不入。 看出他的神色,黄水仙点了点头,”他已经来了。” 陆小凤跟她步出金玉塔。外面银色的月光,黑色的影子,花满楼穿着件看不清晰的深色风氅,站在塔前。 自有了雪,这天空便再不见了乌鸦,显得愈发静寂。 陆小凤觉得花满楼正凝视着自己,却不是用眼睛,他站在那里等待的姿态,憔悴了的脸上温和的笑意,无一不像一块投到他的心底去的石子,在平静下来之前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黄水仙丢来一个询问的目光就要离开。 冰桥上出现了第四个人。 看到那人的样子,陆小凤的心猛地收缩下,黄水仙则是整个人怔住。 ”你…“ 左玄的点燃了手中的火把,照得四周橙红一片, “我来接你回去。” 他看着黄水仙的神色里并没有愤怒,反倒带着种难以捉摸的温柔,又有一闪而过的焦虑。 黄水仙低头走过去,左玄扶着她的肩膀往来的路上走,忽的,又停下背对着他们, “你是已下了决心要留下么?“这句话问的是花满楼, 他没有等来回答。左玄突然嗤笑了一声,带着黄水仙快步走了。 ”陆小凤。”花满楼先叫他的名字。 这三个字犹如抹杀了时间,这中间的日子便仿若未存在过,面前还是刚刚落雪那一天,站在白雪中的花满楼,那个他都要以为并不存在的晚上。 在他见到花满楼之前,他希望对方永远不要出现在这个该死的地方。而现在, 这三个字完全击败了他。 原来人是如此自私,就算知道这有多么自私,他也无法欺骗自己,在看见花满楼出现那一刻的欣喜。 “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他磕磕绊绊地开口问, ”没办。”花满楼果断地回答他, “那队胡商后来怎样了?” 陆小凤的声音闷闷的,眉头也皱起来, 自从那队胡商出现过,花满楼总显得心事重重,商队离开的同一天他执意要去跟踪打探,陆小凤只能由他去。 他心神不宁的样子花满楼全感受得到,便又接着说下去, “胡商之中有几位都是毓秀山庄的人,虽刻意隐藏了内功,我依然听得出他们的脚步。” “我本想跟他们回去确认一件事情…” 花满楼没有把话说完。如果他当真去了,这漫长路程自然无法出现在这里。 这要确认的事是什么,答案陆小凤已要猜到,他再去看花满楼的眼神中更加沉重, “你是不是在路上想了许多?” “没有。” 花满楼的回答依旧很快,“我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答案并不重要,我只知道你还在这里,我就一定会回来。” 陆小凤绝想不到他会就这样说出来,又听花满楼解脱似的叹了口气,抬脚往塔楼里走。 陆小凤赶紧几步上前,并排与他一齐走了进去。 这金砖造就的塔楼,却是他们经历过的最寒,最冷的地方。 唯一温暖的地方是那口摆在厅中央的棺材,内部铺着厚丝绒,在花满楼来之前,陆小凤就是每晚一个人睡在棺材里。 花满楼坐在棺材前发呆, ”你是不是有一点点后悔?”陆小凤忍不住问他, ”我只是有点饿了,”花满楼轻扣着石棺的盖沿,”陆小凤,你呆这里这许久,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吃到过对你口味的食物…“ 眼前只有一壶黄水仙带来的冷酒,几个散在油纸上的柿饼,陆小凤看着它们重重叹了口气, “我在这每天都很想,想你平日里随手端出的菜,“ 他想起了什么,去看花满楼, “以前到了这种冬天,你会煮桂圆饭,又糯又甜,吃一碗就不再觉得冷。” “还有清明时候你炒的螺蛳肉和竹笋,还有..”陆小凤戛然止住,”反正,你做的每一样都很好吃。“ 花满楼低头想了片刻, “既然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连那些江湖借锁的伎俩我也学会了,” 他又抬起投来,目光没有焦点,只是急切地寻找陆小凤在的方向, “你以后不管去哪里是不是都可以带上我?” 第17章 (17) ”你是不是很冷?“ 花满楼又问他,他的手刚触及皮肤,陆小凤便感到心上一阵灼热。 陆小凤的手指是冰的,花满楼便把它们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陆小凤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又被对方抢先一步, ”我不要你谢我。“ 他从未怀疑过,花满楼和自己的这份知己的情谊,能经受过任何人事时间的考验。他只是没有想到,感觉恣意,远远超出了该有的界限, 陆小凤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可是花家公子仍要在各式各样的目光中活着。 于是他宁可做个留恋花酒的浪子. 此刻听到花满楼这样说,他又如何能再做这段感情中假扮的瞎子。 ”我是很冷,你要不要给我取取暖?“ 听他这么说,花满楼笑了,他听得出在陆小凤佯装镇定的嗓音中,被吞掉的尾音暴露出他内心的紧张。 等他将陆小凤的手拉在面前,那双手已经火烧火燎完全不需要什么取暖了。同样火热的还有陆小凤的脸色。 陆小凤当下心想,自己这幅样子面前的花满楼都能觉察,他干脆顺势将手从花满楼颈后绕过去,在对方愣神的功夫凑近堵住了他的嘴。 很好,这下花满楼的脸和他一样红了。 这是陆小凤这些日子以来最温暖的一个晚上。 “砰砰砰,“ 这也是他半个月来睡得最香甜的一夜。陆小凤甚至没有听见不知何时走近的脚步,直到被耳边敲击声惊醒。 粗暴的敲击声隔着木头在耳边放大,陆小凤下意识地想动作。棺材内部空间并不宽敞得由他施展,花满楼在他挤兑下轻哼一声也醒了。陆小凤伸了个彻底的懒腰,沉香木的盖板砸在地上, 站在外面的人受惊般往一边跳开去,比他人还粗壮的一捆木柴掉落在地。 陆小凤把两根浓黑的眉毛拧得七上八下,却没有出声问话。 这与世隔绝的金玉塔上,外面又是深过膝盖的积雪,哪里会来的这细皮嫩肉的樵夫。既是有心要伪装,却又装得这不走心,其中极可能大有文章。 只是,陆小凤现在并没有太多剩余的精力去思费这许多。 樵夫朝他二人略一欠身,整了整衣袖,在他开口之前,陆小凤从一旁花满楼的脸上已把他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们之前见过,陆公子。“ 这下陆小凤也想起来了,这络腮胡子的大汉正是和左玄做生意的商队老板。看得出他的心思,对方将脸上粘着的一齐撕了个干净, “吴..老板?” 陆小凤张口, 对方颔首:“ 在下吴客,老板二字可以去了。” 这倒真是个随意的名字,此番还未说出口又见吴客转身对花满楼又是一个礼, “少爷,” 陆小凤的脸瞬间黑了, “老爷在等着你回去。” 寥寥数字语气里毕恭毕敬没有情绪,却容不得半分商量的余地。 与陆小凤的难看脸色不同,花满楼半分惊诧也不觉,仿佛心中早有底自然不起波澜。晨曦的阳光将他他半垂的睫毛镀成金色,那金色倏忽地颤抖了几下,那是吴客上前几步来到面前,身影挡住了投进来的光线。 花满楼拾起昨夜他来时的裘衣,仔细穿好,才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一起走吧,陆兄。” 当陆小凤跟在后面与他二人一齐步下台阶,他才发现这金玉塔下大有文章。吴客点燃火折子凑近乌黑的墙壁,外层蒙着的蜡融化了,藏在里面的是,刻着曲折地图的金砖。 吴客人凑近看了会将它们悉数记在心中,便先行打头走在最前方。 走了没多久大概已走到了冰湖下方,地道里空气稀薄火折子眼看就要灭了。吴克又从背上柴火中抽出两根,匀一支递给陆小凤。 原来这才是他背着那捆树枝的原因。火棍的火光也是摇摇摆摆,时而扑闪几下,好歹是个照明的工具,其次在这透着冰寒的空间里,也不失为一件取暖的东西。 花满楼虽不需这火把,却也是头遭走这暗道,两人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吴客后面。陆小凤一手擒着火把小心不让它遇湿灭了,一面又要注意四面突起的坚硬岩石。 到了处只能弯腰挪过去的窄洞,陆小凤用手心轻轻给垫着怕他磕着。 最后他干脆将花满楼半环在自己手臂里,吴客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们一眼,花满楼倒是毫不在意往他身上又靠了靠。 头顶的冰湖并没有多宽大,他们在暗道里却走了很久,远比渡过冰河的时间要久。等到吴克背着的柴火只剩了最后两只,陆小凤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这通道的尽头,终于就在前方。 陆小凤当然不会傻得以为这长长一段路就能从魔教走回江南,他却也绝没想到踏出最后一级石阶后,他的眼前还是那浓黑一片。 吴客轻车熟路地往天空放了个信号,三个人沉默地站在这没有方向的土地上。 陆小凤首先看到的是远远而来的盏盏宫灯,掌灯的人还隐没在黑夜中,连脚步都是极轻极缓。 他没有什么可说的,花满楼自然更感觉不出这镇子的奇怪之处,既来之,再去多想的就全是无谓的烦恼,他拖着花满楼的手,跟着吴客后面,吴客又紧随着橙黄的宫灯,一行人继续无言地行走着。 ———————————— 花满楼暗中把他的手捏紧,好似体谅出他这忐忑的心思。无声地一个动作在这漆黑里变成了他最坚实的勇气,陆小凤突然想到,花满楼站在他身边,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时间地点怎么变化,也不需要任何言语,他只要这样,默默站在他身边。 不肯点灯的边陲小镇有个和他一样的名字,凤凰。 漆黑如墨的凤凰镇中突然出现了光亮,光亮映照着一座白楼,除了颗颗光彩熠熠的夜明珠为灯,这白楼并无任何装饰。 花满楼的眼睛在明珠的一层流光下却黯淡了, “陆小凤,” 陆小凤一愣,他已经好久不听花满楼这样叫自己了,可对方在叫了这一声之后却又不说话,而是跟着吴客离开了,只留下他一人对着高高的悬梁发呆。 走出来的人是左玄,看到他的时候陆小凤如释重负般长吁了口气, “幸好,幸好,是你。” ”是我又如何?“ ”是你我就不会为再失去什么朋友而痛心了。“ 陆小凤不善的语气一点也没感染到左玄,他的神色依旧,就像连陆小凤的讽刺都已预料到。自从回了魔教,左玄就再也没做过道士的打扮,今日也没有那身长老的墨绿绣袍,而是穿着身深兰的长褂,普普通通的颜色,普普通通的布料。 ”想不到青衣楼主不仅住的穿的如此朴素,还要亲力亲为假扮各种角色打理细碎事务,“ 陆小凤再开口仍带着刺, ”你说这么多,只是在逃避你真正想问的问题。“ 陆小凤噎住,转了转眼睛,看着对面笑了, “那我就不问了,不如你直接告诉我吧。” “好,” 左玄爽快回答,“第一个问题,我是不是青衣楼主,我曾经是。” 陆小凤又噎住,“什么叫做曾经是?” 左玄终于露出了丝猫对耗子的笑意,“曾经的意思就是说,我已不再是了。” 他用目光去看陆小凤腰间挂着的罗刹牌,脸上似笑非笑, ”楼主不是已改姓陆了吗?“ 为什么三个字不由自主地从陆小凤诧异的口中问了出来,左玄反问他,”你不觉得你在青衣楼的事情中陷得太深了?” “先查出了霍休的小楼,又发现了月华楼的秘密,等你来到魔教的时候,就该知道你已经回不去。“ 陆小凤一时没有接话,他还在思考许多未解的疑惑,又听对方接着道, “一个麻烦却没法解决的敌人,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将他变成自己的朋友。” 顿了顿,左玄仿佛要故意激怒他一般补充,“ 哪怕是,勉强的朋友。” 陆小凤愣愣地站在原地,最终看了对面一眼, “人的第一印象真的太准确,”他闷闷地开口, “ 张老观中第一次相见,我就知道,我讨厌你。” 第18章 (18) 花满楼已许久没有回过毓秀山庄,上一回看见的还是后院山上浓郁欲滴的整片绿色。新年的日历虽翻过了,春天还没有影子,池塘虽不结冰,却带来了森森寒气。 比他在魔教那十几天的感受更冷得刺骨。 花如令少有的沉脸端坐着,看花满楼跪在眼前,鲜血连成细线从额头向下已经洇湿了两鬓。你在花满楼的眼睛里可以看见万种神情,就是看不见一个瞎子该有的灰暗,此刻这双眼睛中目光如剪,剪的花如令心里千疮百孔。 ”在那多天语花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花家已深陷其中,我没想到你居然陷得这么深。“ 世家子弟难免因口含银匙的出身而陷入奢华,将出格当做理所当然。因而往往大家中家法愈加严苛。然而花如令不是一个以法治人的家主。对着下人他总是态度温和,对待自己的儿子们更是从不提倡规矩那一套,他们爱交怎样的朋友就随他们去,对他们行事的方式也从不横加干涉。 花如令看着他曾经最为宠溺的小儿子将头都磕破了,花满楼的脸色却很平静,上面的答案昭然若揭。 花如令有些后悔,这就是过分宠溺的回报。 他才不在乎花满楼和那个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之间怎样。百无禁忌,本来就是花家更是他花如令所推崇的。只是,在这场意义重大的斗争中,他决不允许花满楼竟不站在自己这一边。 花平黯然垂首远远站在门边。他一个下人能做的实在有限,而自从小少爷离开毓秀山庄搬去百花楼后,他就不再跟在花满楼身侧。今天的小少爷与老爷和以往都不一样,自从那幅画开始。 那幅花如令座椅后新挂上的竹枝图。 —————————————— 蜀道多艰险,下过雨的话更是湿滑,多有经验的车夫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面看着脚下,一面留意着抬眼的前方。车是辆装饰豪华的四马大车,八只马蹄急促地点在地上,溅得泥星四起。 车夫是没想到这两旁的乱石中突然跳出了个人。马先嗅出了意外,长嘶一声猛然停下,跳出的那人身形不停,手中铁刀直直地劈开车帘,带的一阵猛烈的风声。 车内坐着的蓝衣人明显大感意外,侧身躲过一刀刚要发声,对方决绝的又是一刀劈下,刀锋上光芒闪动,正映着的那张脸,不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是谁? 马车内还有第三个人,是个穿月白缎袍的中年人,面容清雅眉目不惊,戴了副黑色的皮手套。 马车空间毕竟有限,陆小凤连躲两刀已避无可避,第三道白光刺来时他也只能硬接了。 还好他是陆小凤,区区一把白刃不在话下, 对方好像早料到了般,即刻弃了刀改为拳毫不给陆小凤喘息的机会。 拳头虽硬,却打在了棉花上。接拳的是一副皮手套, “年轻人,有什么话,还是坐下来慢慢说吧。” 他说出的话客客客气气,对方的脸却变得霎白。 一旁的陆小凤终于得了空说话,他端详着手里的刀身,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人,摇摇头又点点头, ”郭缪..?“ 他只能说有七分的把握,之前他和郭缪在茶馆交过手,认出了这把刀,却认不出眼前这瘦脱了相的人。 郭缪冷哼了声,目光仍死死盯着中年人的那双手。 只有唐门中的高手才会时刻带着防毒的皮手套,因为他们随时准备着要杀人。而这双手刚刚接了自己一拳。 明显看出了他的心思,对方挥挥手,“ 我还没落毒。“ 虽还没落毒,弦外之意是他要再不识相后果就不一定了。郭缪只得收了刀。 他的双眼却比刀光更利,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 ”你骗了我。“ 锋利的目光注视下,陆小凤如梦初醒,” 你是说大风镖局…“ ”世上已没有大风镖局。“ 对方打断了他,又用那种僵硬的语气继续道, “陆小凤,你骗了我。没有什么神秘的桥上杀手,什么七日追杀,月华楼的背后明明就是你!那日客栈一别,你和花满楼不知所踪,我找了你整整五个月。” 那日他和花满楼在客栈守株待兔等了一夜无果,再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他本以为郭缪已返回镖局, 陆小凤本想解释,张口却反问, “就算我是,你又从何处得知的?” 郭缪深凹的两颊浮现了明显的嘲讽,“你应该问,连我都得知,还有多少人已经知道这秘密。” “青衣第一楼。” 说完这五个字,郭缪便不再开口。 这下,中年人也看了过来,眼光中却不是询问的意思。 “你是不是也已知道这个消息?” 陆小凤问他, 中年人不点头也不摇头,“ 唐门这次请你来是来破案,别的消息,我不会轻信。” 当他们踏入这片江湖中以□□暗器而封闭的领土,一天刚刚过了一半。郭缪早早离开,马车毫不停歇,穿过热闹的市集,转过两个安静的小巷,停在座华丽的府邸前,这府邸造得就像真正的皇城一样深,一样的晦暗,重重朱门后,坐着一个人。 陆小凤从没想过唐傲的风格竟是这样奢华, 他更没想到唐门当家是个如此傲慢得令人难以忍受的人。唐傲穿着墨色丝绒长褂,坐在镶了珍珠贝的沉黑座椅上,冷漠地看了陆小凤一眼。 “ 哥哥,” 同他一起进来的中年人开口喊了声,唐傲才起身朝陆小凤笑了,他垂到胸前的长链子随动作轻微晃动着。 唐傲舒展开的眉眼和唐无付处处透着神似,除了花白的头发与那份心灰意冷的神情。 “摆酒。” 唐傲终于开口说了两个字,一旁的随从听言退出门去安排。 等酒上了桌,他却又不动手。唐无付对陆小凤歉然一笑,为他把酒杯满上,又为自己倒了两杯, “当家最近身体抱恙,我替他喝这一杯。” 看起来,他倒是很关心唐傲的身体健康,只是,不知道这份关注是出于何种立场? 见他默不作声也不举杯,对方笑问,“ 难道因为唐门擅毒,你在这里这些日子都准备不吃不喝了?” 陆小凤回过神也笑了,待他喝完了杯中酒,唐无付又开口, “ 陆小凤这次是来帮忙探查那次集训案。” 唐傲的脸上毫无反应,倒是陆小凤明显一愣,此次请他来唐门的举动唐傲居然事前并不知情。 ”你刚才在想什么?“ 再次坐在马车上时,唐无付问他, ”我只是想了一些,看到那些画面的正常人都会有的猜想。“ 陆小凤的回答不出所料换来了好一阵沉默, ”你不用解释,“陆小凤又补充,他实在看够了大家族中的各种辛秘,不想往他最近的烦心事中再添一笔。 马车这次停在个看起来废弃了的寺庙后,往前走了两步,陆小凤立刻想通了为什么方才的饭桌上只有酒没有菜。死人的味道是一种闻了再多次也不能处之泰然的气味。 许多死人的味道更是要让人本能地将五脏六腑都翻出来。 空间有限的稻草地上白布一副挨着一副,落了漆的泥菩萨案前放着个铁匣子。 ”你要不要先数一数有多少具?“ 陆小凤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了,在他心中默念的当下,唐无付站在一侧, ” 这件事发生的毫无征兆。三天前,各分派挑选来的一批弟子前往红崖集训,“ 唐无付停顿了下,补充道,”□□的制作及其繁琐,更重要的是未经严格训练,对药物性能掌握不熟练就贸然参与制作,只会危及自身,因此唐门每年都会组织相关弟子去闭关集训。“ 陆小凤耳朵里听着,心里还在默数地上的尸体,了然地点点头好让对方接着往下说, 唐无付很快结束了讲述,因为这件事的经过无人知晓,结果倒是简洁的残忍,这次集训的一队弟子包括跟学的师傅在内,全部身中剧毒的暗器而亡。 陆小凤已数完了。等他开口,却问起了另一件事情,一个他在来的山崖路上就埋在心里,思考了许久却不知从何问起的疑惑, “我有个问题,希望二当家略作解答,“ 陆小凤清清嗓子,”大公子唐图是否前不久去过西域魔教,并带着不少人?“ ”若是二当家觉得这问题牵涉了贵派机密,就当我没问。“ 令他吃惊的是,唐无付丝毫未有遮掩的企图,反倒将身子转向陆小凤这一边,将那一段计划和盘托出。事实就正如金玉塔中发生的那样,唐图带了假扮魔教弟子的自己人去魔教,与顾道人联手,企图在天祭大典中冒充出任下一代教主,从根基上摧毁魔教。 陆小凤终于安耐不住,小心翼翼又飞快地追问,”唐大公子在那之后可回来了?“ 唐无付看了他一眼,”当初顾道人来唐门游说,大公子挺身而出跟了去魔教。他虽身死,我们绝不能以机密为名遮遮掩掩,使其受到任何猜测误会。“ 没等陆小凤表示歉意,他一把掀开了最近一具的白布,”陆公子方才想必已数清了,这地下一共三十三具,每个人都是被一片淬毒的金箔所杀。而这三十三片金箔都来自同一枚暗器。“ 说罢他又去取案上放着的匣子,哗啦倒出一地金黄。 陆小凤满心苦涩,这巧夺天工不费一根钉子的暗器在江湖上从没真正出现过,除了那一个雨夜的百花楼,花满楼破解了它,而左玄重新将它复盘。 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唐无付又开口, ”就是知道你与花公子的关系,我才先瞒着当家请你来查此案。因为,唐门绝不做受人挑拨离间的傻子。” 第19章 (19) (19) —————————————————— 人总是要吃饭的。虽然胃里像闷着口恶气,到了天黑的时候,陆小凤还是走出了唐无付为他安排的屋子。街上行人不多,花花绿绿的铺子倒不少,陆小凤选了个最近的看起来也最豪华的酒楼走进去, 刚抬脚进门,就见小二赶紧迎上来,并带他去了二楼,一掀帘子,进了间私密的厢房。 房内方桌上有酒有菜,荤素冷热俱全,用来装酒的是麒麟腹的银壶,架在顶精巧的炉子上,温软的火舌烤的酒香四溢。 ”还有什么要添加的陆公子尽管吩咐,“ 小二乐呵呵地说完就转身下楼了。 虽还没回过神,却被酒味吸引了全部注意的陆小凤转身就是一伸手,酒壶温热却不烫手,虽不是什么绝顶的佳酿,已是他近些日子里吃过最满意的东西。 小小一壶酒不知不觉就下了肚,陆小凤隔着布帘喊小二添酒,外面应了声。没多久就有人托着几个同样的银壶掀开帘子走进来, 走进来的是个白衣女人。面容清秀身段苗条,陆小凤看她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等她朝自己看过来,黑眼睛中的复杂又像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 她将酒壶一一摆子陆小凤面前,自己在另一张椅子下坐下。 陆小凤也不去理她,自顾自喝酒。等他喝到第四壶,对方突然开口, “你要不要少喝点,喝醉了头脑不清楚。” 陆小凤挑眉,又听她不满,“唐家请你是来查案的,不是来醉酒的。” “怎么,原来这酒菜不是你请的?” 陆小凤吃惊道,又听另一个声音为他开解,“ 罢了罢了,陆公子爱喝多少都不碍事。” 这声音他白日里刚听了许久。唐无付脚步无声,已闪现在桌前, “陆公子还请尽兴,吃饱了我们才好谈正事。” ”为什么白天不能谈,要等到现在?“ 陆小凤反问, ”因为白天我恰好不在。“ 接话的是白衣的女人, ”你是??“ 陆小凤不禁放下杯子。唐无付赶紧又为他把酒满上,一面介绍,”这位是唐家二小姐,唐梨,也是唐门目前的继承人。“ 外面都只知唐图是唐傲的儿子,却很少有消息关于唐傲还有一个女儿。陆小凤想着忍不住又看了她好几次,尤其是她的手。 对他这种有些失礼的好奇,唐梨没有什么反应,而是不紧不慢的开口, “想必经过这些日子,陆公子对青衣楼已不陌生。” 她的一双细眉皱了起来, “青衣楼以魔教为根基。除此之外,有霍休的小楼为天官负责敛财,月华楼为其暗中杀人。根据顾道人给的消息,因内部的斗争,青衣楼一改先前在江湖上低调的作风闹出了许多大事。” “这些大事中,有一件和你很有关。” 陆小凤刚要说话,唐梨抢先一步说完了, “有传言说自从霍休弃楼而去,由花如令接替了天官。” 陆小凤并没想到她要说的竟是这样的变故,一时间忘了反驳。 “这当然不是真的,” 外面有人替他说了这话。 陆小凤首先去看的是花满楼的表情,他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花满楼难得地穿了件没有一丝装饰的白色长衫,比唐梨身上那件还要白,外面细不可见罩着极薄一层纱衣,只有一道绛紫的腰带,愈发衬得主人销立的身形。 “你…“ 陆小凤想说你瘦了,这明知顾问的三个字还是被他最终咽了下去。花满楼回毓秀山庄这些日子一定受了许多苦,这些苦他连想都不愿去想。 ”我该多备些酒, 没料到就算一天没吃饭你还是选择先喝酒。“ 原来这顿酒菜是他安排的,怪不得只有第一壶酒放在炉子上温着。 花满楼坐在了唐梨对面。 花家和唐门曾经是朋友,后来逐渐变成了江湖中两个没有什么交集的大家族,如今他们极大可能又要成为仇敌。花满楼的眼睛自然没有什么信息,唐梨眼睛中的东西则要复杂得多, ”你也不认得我的声音,因为从小,外面的世界就只认识哥哥一人。“ 她语气中既没有愤愤不平也听不出伤心。 “青衣楼放出这样的中伤,肯定因为知道些什么内情,”她又说, ”能不能先请二当家告知,当年两家疏远的实情?“ 花满楼开口, ”原来你也不知道?“ 唐梨闻言挑眉,又紧接着也去看唐无付,“我爹对这件事也从来不许谈及。” “花家曾是最出名的暗器世家,唐门则以□□闻名江湖,而魔教,两者皆有。” 唐无付见三人吃了一惊的样子,又笑了笑,“ 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血海深仇,只是利益罢了。” 魔教以重金相惑提出合作,却只要一个伙伴。当年赢得了这场的是刚刚当家,野心勃勃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唐傲,而另一边花家忿然退出江湖改为经商。 难怪玉罗刹选择将独子送来唐门,唐图又是如此清楚玉天宝的事情。陆小凤暗中思付, “在武当集会听顾道人说之前,唐傲并不知道青衣楼就在魔教。到了今日,大当家已足够后悔。” 陆小凤又想到了中午见到唐傲的场景,顿时理解了唐无付的心态。就算唐傲犯了这样的错误他也要极力维护兄长,并在对方心灰意冷时担起收拾残局的重任。 不知唐梨对唐图是否也是这样的心思? 世家弟子的命运总是不由自己,陆小凤又想到花满楼,想到他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的心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沉重过。 ———————————- 魔教是皮,青衣楼是骨。一直以来江湖上没有人知道青衣第一楼的真面目,只因它并不是一个有形的组织,等褪去了迷惑众人的皮相,才能看见底下狰狞的骷髅。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月光下,一个舞剑的身影。 这么多年来,作为左使的左玄极少用剑,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术是什么样,魔教高手如云用不到他一个文官,于是连看过他出手的人都很少。 剑走蛇形,时实时虚,一只被惊起的乌鸦还来不及飞走,一道剑光劈下乌鸦跌落在地。 左玄收了剑,地上僵死的乌鸦突然扑扑翅膀又活了起来。 最后的关头,他并没有真正刺出去,却给了乌鸦一种假死的错觉。 他也并不太看得起所有以剑成名的人。何况真正杀人的利器,并不是剑。 红口白牙才是杀人的利器。 当日武当山上陆小凤与顾道人一起受众人所托,去追查青衣第一楼的秘密,可谓是盛名难辞的结果。 这不过才几个月,江湖上众人纷纷改了口,要将他从主持道义的座位上拉下来。不仅是拉下来,还要补刀一句,难怪。 难怪爱管闲事的陆小凤总是那么热心,原来这一切都是别有用心。更有甚者细细分析一番,近些年江湖发生的哪件大事没有陆小凤的身影?又有哪一件他陆小凤没有死里逃生? 原来他就是青衣楼的主事,那么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看来二当家带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查那些人的死,而是一种保护,” 陆小凤想了两天才终于想明白这件事,唐无付蓦然半晌,点点头, “金玉塔上的情景他们都没见到,误会了陆公子也是人之常情。” “那现在怎么办?” 问话的是花满楼, 唐无付又是略作思考,“在下有一个方法,既能让陆小凤你脱身,也能挽回唐门之前的过错。” 见二人都作聆听状,他才小心翼翼回答下去, ”置于死地才可后生。既然陆公子横竖是要给江湖人士个交代,不如由我们掌门来做这个出头人。一切都会安排的滴水不漏,陆公子不用真死,掌门也能在天下人面前将功补过。” 陆小凤还没说话,花满楼在一边早出了两声冷笑, “你倒真是为唐傲着想,可我不会让陆小凤冒这个风险。” 唐无付脸上也现出了几分怒气,“两位难道有更好的两全之策?!做不做还请陆公子自己决定。“说罢拂袖出了门。 ——————————————— 陆小凤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和花满楼会这样心怀鬼胎地相见。唐无付为他们安排的屋子宽敞干净,五菱窗格将月亮的影子切得七零八落。 ”我是不是做错了?” 花满楼开口问他,七个字把陆小凤的思绪全都打乱了,他下意识就去拉对方搁在桌上的手,突出的骨节仿佛割痛了他。 他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又已决定了要做那正确的事。他本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是非黑白更重要。花满楼一句话把这一切都打破了, 他决不能让花满楼伤心,更不能让他受到一点伤害。为了这一点,他可以帮助花满楼说谎,也可以为了他抛弃自己所坚守的一切。 “他们很快都会来这。’ 花满楼又说, 他们,说的当然是顾道人,是石雁,是江湖上的正义之辈。按计划,他陆小凤本该告知他们真相,用楼主的身份与他们里应外合,合力铲除青衣楼。 他没料到,左玄这只老狐狸早握着必胜的砝码。 ”谢谢你今天没有拆穿我的话,” 花满楼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那些惊涛骇浪的挣扎于他早就已经过去了。 在这场用尽了身家做筹码的江湖豪赌中,陆小凤发现他已经不在乎输赢。 ————————————- 人人都在坑小凤凰….. 第20章 (20) (20) (江湖斗争好累,水点轻松的吧…) ———————————- 陆小凤第一次在武当见到顾道人时,他还认不出面前这名满天下的半个隐士。他第二次见到顾道人的结果,是在冰天雪地的魔教被困了大半个月。 知道真相的几个人,霍休已远走高飞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逍遥,花满楼有他的苦衷不能说明,唐门眼里自家掌门的声誉高于一切,剩下的只有顾道人。 看到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是他,陆小凤气急反笑, “前辈什么时候也认为青衣楼主是我了?“ 暮色如血,剑气森森,这柄剑不知饮下了多少人的鲜血, 顾道人的剑纹丝不动,没有刺出去的意思,也没有放下的打算。两人在酒楼门口的僵持许久,唐家子弟好像早被告知,从他们身边走过不仅毫不停留,连看一眼的都没有。 最终,顾道人长叹一口气, “左玄手中不只是有你的筹码。” 对顾道人这样一个早已淡出江湖的前辈而言,没有比声名两个字更重要。难道在魔教那几年他犯下了什么会将他拉下圣坛的错误? 陆小凤没有时间去细想,顾道人身形未起剑光已送了出去, 剑光闪烁飞如流星,浑然如一挂不会间断的瀑布,转眼四十九式已经出了一半,逼得只守不攻的陆小凤步步后退。周围人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尽管掌门有令,他们实在好奇灵犀一指到底是不是传言中那么神。 等他们看,顾道人的剑正被两根颀长的手指稳稳接住,而陆小凤正目瞪口呆看着脸有愠怒的花满楼。 “我要做的,该做的已尽力。” 说罢顾道人如释重负般冲二人深深揖了下去,连花满楼弃在地上的剑也不捡,骤然飞起,人影一闪已上了屋檐翻身而走。 长长的————————————————————————分割线 陆小凤目送完他,一扭头发现花满楼也只给他留了个背影。 正追身上前,又想到花满楼一定是因为自己偷跑出来而生气,念及此处忐忑地放缓了脚步。花满楼自然听得出他来的脚步声渐渐轻了,身形也慢下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时快时缓,偏偏非要保持着一定距离。长街不长,很快就要走到头,陆小凤猛然发现花满楼的被风带起的袖口多了些深色的污渍。 汤渍?那绝不可能出现在花满楼身上,难道是刚刚被顾道人的剑所伤?陆小凤着急起来,忽见前方花满楼一个闪身入了旁边的商铺。 一股持续不断的甜香萦绕在空气中,陆小凤视线四下搜寻一番。胭脂铺里除了几位穿得浓墨重彩的女客,并没有花满楼的身影。 陆小凤一把抓过柜台后的老板,“刚刚进来的那位穿白衣的公子你可看到?” 老板笑吟吟指指头顶,’楼上贵客房里看货呢。“ 鉴于陆小凤收心前也少不了珠翠围绕的日子,他对女人的胭脂水粉并不陌生。白玉铸成的台上放着菱花镜,白玉梳背...各样镶玉嵌金的小玩意。一位少女背对着他正弯下腰挑选,那是一座嵌有孔雀石的胭脂盒。 淡紫色的纱裙下露出少女凝脂般的一截手腕。陆小凤看得呆住。 让他呆住的不是少女,是旁边将她挽在臂弯中的西门吹雪。 花满楼就在这时走了过来。 少女将胭脂盒捧起来打开,打磨光亮的镜中映出一张灿然娇笑的脸。听到身后的响动,两人一起回过头来。西门吹雪淡然说了句,“我们来早了你却不在,花满楼出去找你,我就陪她挑些喜欢的东西。” 他说得轻描淡写,陆小凤惊得眉毛都要掉下来。 小玉朝他眨眨眼睛,一张樱唇微启,”既然你们回来了,隔壁听说就是唐家庄最有名的唐新酒楼。“ 花满楼点点头,” 好,我请。“ 西门吹雪也应声,”我先把这盒胭脂的账结了。“ 四个人已在圆桌前等了好久,陆小凤见花满楼还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把他的袖子扯过来看。细瞧之下果真是血迹,又发现花满楼右手掌心有道寸长已经凝住的伤口。 “只是我后来扔剑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 等对方出声,陆小凤这才发现自己已将花满楼的右手捧在手心许久,而一旁的西门吹雪正安静地在削一只梨子,昔日对剑的专注好像都用在了那枚半个拳头大小的香梨上。这场面看得陆小凤总觉得要说些什么,又见好友将梨核挖出后剩下的部分切成小块,才推到小玉面前。 陆小凤灵机一动立刻拿过只果盘里的黄柑,三下两下去了皮放在花满楼碟子里, “你也先吃点水果。” 正说着小二过来上汤,大意手被滚热的铜锅沾了下,痛呼一声慌乱中将放搁在旁边的胭脂盒打翻在地,几颗蓝色的石头滚了出来。 小玉看一眼被西门吹雪的脸色吓到发抖的店小二,挥挥手,“算了。” 小二如获大赦一溜烟地跑开了,小玉又劝,“你送我的礼物已经堆满了一个房间,这个坏了就坏了。” 陆小凤正消化这句话,小玉又在叫他,“对了陆小凤,说到礼物,沙曼姐姐临走前有封信给你。” 她狡黠的黑眼珠转了转,又一眨不眨盯着陆小凤,” 自从沙曼姐姐嫁人后我好久都没见她了。我好想沙曼姐姐呀。“ 说罢将一封信拍在在陆小凤眼前, 这只故意的小狐狸!早知道岛上就该将她交给老实和尚,陆小凤一张脸在热气后面忽红忽白。 ————————————- 屋内鸦雀无声,唯有剪剪烛光倒映出并排而坐的两个人影。陆小凤内心已苦苦思索了许久,他简直没法把目光从花满楼脸上移开, 这本该是一个风月美好的晚上,除了那封横在他们面前的信。 突然,他一把抓起信就要往正燃烧的烛火上方,花满楼快他一步,拂袖间将蜡烛移了个位置,让陆小凤递了个空。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说这话的是陆小凤,满脸写着真诚二字, 一个女人在出嫁前会给她念念不忘的情人写些什么?她会怎样书写那些回忆中的日子?她又希望看这份信的人又什么表现? “ 尽管你从未详细说过,但我知你们在岛上那段日子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花满楼道,”你们漂在海上所经历的事也一定很凶险。“ “你在外面的每一件事,都很凶险。“ 陆小凤看他低垂下的嘴角,也不晓得他说这话是失落还是气话。花满楼迟迟等不到回音,错以为陆小凤正沉浸在回忆中,声音中有些了激动, “出了霍休的事你宁可去找司空摘星,被人追杀你选西门吹雪帮忙,甚至,要不是左玄,和你去魔教办事的只有顾道人….为什么” , 一只手轻掩住了他未说完的话,陆小凤突然开口,“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 陆小凤将信拿起来对烛光照着,洁白的信封下大片的字迹隐隐可见, “还记得某天晚上,我悄悄去百花楼想给你送一份信。” 花满楼面上明显一滞,他好似这才想起来,“那封明明有字,你却骗我说是天官的信?” “我本来也要忘了,看到沙曼这份才想起来。” 不管她花费多少笔墨去勾勒回忆,满纸想说的不过离愁恨别,而放得下的人根本不会写。陆小凤猜得到信里的内容,无非因为有情人的心路,总是相似的患得患失。 半年前,失踪好些天的陆小凤当然是去了武当。回金陵城后除了拜托司空摘星去偷天官信札,他左思右想还是要去见一见花满楼。 听完解释花满楼非但没有因此开心,反而气急,” 所以,堂堂陆小凤,连告别都没有勇气当面和我说?“ 他陆小凤好像总是在为别人的事抛头颅洒热血,为了大义两个字随时准备着牺牲。他的朋友满天下,却总是最后来找自己,他走过那么多地方,却忘了带自己一起。 “我已经想明白了。“他忽又听见陆小凤这么说, “在刚刚连顾道人都要杀你的时候?” 语出他又觉失态,赌气般不再开口, 友情是坚强的,一生一死中乃至交情。动了爱情的人心理却脆弱如蝉翼,花满楼气恼自己不该这般胡搅蛮缠,偏偏压不下心中那点火花。 静默中他感觉到陆小凤坐得近了些,将他放在膝上的手捉住,花满楼只稍稍僵了僵就随他去,对方又是更进一步,嘴唇贴上了他的后颈,在气势汹汹的心跳声中,他听陆小凤答, “是在魔教的那个雪夜。” —————————————- 不想把西门吹雪写成原书的样子,勿批OOC。 第21章 (21) (21) 结局*** 上 —————————————————- 炸豆子一般的爆竹声在不长的主街从头响到尾,今天的唐家庄内铺天盖地是喜庆的红色, 井市内活色生香,家家户户都要出门凑这个热闹。 一阵嗒嗒蹄声传来,是队伍最前端趾高气昂的白马,绣鞍上坐着的是同样一副大家风范的新郎官。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却偏要不告诉我?“ 小玉问,如丹青妙手画就的一双峨眉轻挑, 同样挤在水泄不通队伍里,唐新酒楼的小二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看。这甜美声音如此耳熟好像前几天刚听过,紧接着又闻有人笑答, “不敢不敢,” 那白衣人佯作心虚状轻轻摇头,俯身向少女说了什么, “那你快些去吧。“ 看他二人正拨了人群往边上走,小二的脸青了又白,生怕被翻了旧账赶紧把头转回来,正迎面对上新郎官神采飞扬的脸,巧了,他不就是那桌客人中四条眉毛那一位! 小玉捧着贺礼刚走到门口,一个穿着掐花紫衣的人已迎上来, “姑娘是我们等的最后一位客人,” 说罢接过她手中的喵金小箱,里面是柄云叶状的玉如意。 这门口的待客人自然是唐门的二当家,唐无付。 谒客厅内的装饰和平常无异,华丽倒是足够,只多了燃着的十盏红烛。 唐傲还是坐在他那座镶着珍珠贝的的黑色扶椅上,神色得体言辞有理,一个纸剪出来的当家形象。他的前面却放着与这个场合格格不入的两条灰木长椅,一左一右彼此离得远远的排在两侧。 “明明是嫁女儿,怎么唐老板排场像是要开什么了不得的武林大会。” 小玉还是那个心直口快的小玉, 左边的长椅上坐着的武当掌门石雁,苦瓜大师,十二连环坞的鹰眼老七,而右边,有古松与木道人两位蓝衫白须的老者,还有个愁眉苦脸的和尚。 六个人六双眼睛都各自盯着各自的鞋子,直到小玉坐在了右边的长椅上,众人才淡淡扫了她一眼。唐无付又走了出去,剩下一屋子的长老大侠却没有一个人说话,细看去各人都仿佛揣着说不清的心思。 马蹄清响,人声越来越近,大家的脸色也越来越沉重, 与之鲜明对比是陆小凤进门时的容光焕发。老实和尚忍不住大喝一声,“ “ 陆小凤,入赘你还能这么高兴?!“ “宁拆一座庙,不坏一桩婚,你有没有听过?“ “你混蛋,” 老实和尚回骂道,他愤怒地挥舞着双手, “陆大侠说的没错,君子成人之美,大家有什么话,还是等到拜堂之后再议吧。“ 话虽如此,石雁的脸上却没有成全的笑意。何止是他,连坐在正前的唐傲也是一脸凝重,正是风雨欲来的时候。 唐梨在侍女陪同下,终于从屏风后走出来。文彩鸳鸯的红帕四角上系着悠悠打转的铜钱,陆小凤一双大眼睛瞬时亮了,快步上前牵起她的手。 唐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陆小凤把茶端到眼前时,他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起了变化。他将身体微微前倾,在伸手之前,对陆小凤说了句谢谢。作为一代掌门,唐傲很少有必要也几乎没有机会对一个人说谢谢,这一次,他知道,陆小凤听得懂。 这必定是一场绝无失败可能的合作。 四下里鸦雀无声,两边长椅上坐着的众人仿佛失了魂般直勾勾盯着,细看下,他们看的不是新郎官而只是唐傲一人。唐傲瘦骨嶙峋的双手随意的搭在座椅两侧,在漆黑的木头对比下泛着冷光。 小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外面忽然传来的响动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陆小凤转身望去,进来的那位女子,他认得。 黄水仙却并不是为找他而来。 “在下有件受人所托的贺礼,要亲手交给唐二小姐。“ 她的突然出现和举动,令全场无不为之惊愕,这句话更是让唐傲的脸色瞬间铁青。唐无付霍然起身,当他落下时脸色好似见了鬼。这看着普普通通的黄衣女子已到了大厅中央,自己却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 陆小凤脸色也刷得变了,他大概是现场唯一一个知道黄水仙青衣楼身份的人。 对面突然发出了声短促的惊呼,黄水仙静静地站在那,摊开的手掌中一朵血色的珠花。 “你…你为什么会有这朵珠花?“ 新娘子连盖头还没有揭下,她当然什么都看不见,颤声发问的是她身后的侍女,她疾疾向黄水仙扑去,将那朵连叶的珠花死死抓在手里,她眼中的感情实在太重太复杂,终于要化成眼泪流出来, “若无相聚,哪来别离,“ 黄水仙悠悠念到, “二小姐既然不愿忘了他而嫁给别人,又为什么要乔装做这场戏?“ 原来这侍女才是易容了的唐梨,这下众人坐不住了,愤怒取代了迷惑。面对质问的目光,唐傲终于离开了他的座椅。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一阵尖锐而刺骨的风声从他手中飞出,直取站在前方的黄水仙。 唐傲本就严峻的脸上堆积着乌云,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他已失手了两次。 这血冰针本是他独门的暗器,冰针扎入人体后因体温而消融入血液,只留下致命的毒素而无半点踪迹。所有暗器都会暴露主人的身份,只有这血冰针除外,只是冰针的硬度远不比铁,因此并不适合远距离的暗算。 越近的距离越可保证它的万无一失。 比如在方才陆小凤为他端茶的时候。 可惜,这万无一失的安排却因为走进来的黄水仙而中断了。 厅内红烛散发的温度很快让唐梨脚边的血冰针化成了水。唐傲的目光从那摊水渍上移上去,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自己温顺听话的女儿。比起她能拦得住自己,唐傲更无法相信她竟敢出手阻拦自己! 唐梨左手里还攥着那枚珠花,用颤抖的右手撕下了脸上的面具。 直到她撕下面具,众人才发现她原本的脸色是这样苍白,她的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一个错误,你还要要多少错误去掩盖?” 唐梨的声音极为沉重,在唐傲听来,他此刻就好像走在烈日下的荒漠中,对方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脚下滚烫的黄沙。他见眼下再难伪装,索性冷笑起来, “错?在我手里,唐门才能达到今天这样顶峰的地位,我就是他们眼里的神!就算我曾经为青衣楼做事又何错之有?” 众人皆倒吸了口冷气, “那是非黑白在掌门眼里又算什么?“ 顾道人颤声问。他今天来本就已是不得已为之,已打定主意不管他们要对陆小凤怎样,自己绝不动手。 没想到,这出戏并没有按任何人的打算走下去。 他的年纪比唐傲大,他看过的事也比唐傲多,壮志豪情与狼子野心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他在问这话的时候的语气里除了不可置信,多少还有些惋惜之情。 “我唐傲在各位眼里难道还是个英雄?” 他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便启动了座椅下的机关,扶手上的盖子悄悄滑下,藏在其中的半筒毒针带着杀机朝众人爆射而出, 唐傲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他知大家绝想不到这座椅的玄机,也绝想不到他一击不中还会出手,所以,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失手。 可是他忘了,在他身侧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偏偏是他唐门暗器的克星, 一团血红挡住了银针的去向,清脆的金属声来自红帕上系着的铜钱。红绸布忽然变得厚重起来,包裹住那簇银光,在四角铜钱的重力下又兀自打了个结,最后无声的飘落下来。 唐傲看着一身嫁衣的花满楼,冷汗从他的脸上留下来,往后退几步好似站都要站不住,重又跌坐回座椅上。跌落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又闪出古怪的光芒。 —————————————————- 众人终于从这一连串的变故中回过神来,红烛突然冒出大蓬的浓烟,浓烟中带着股甜腻的妖异气味,谁也想不到唐傲还会有这第三道设计。这三道精心埋下的机关已经众人所有的退路都封死。 忽然间有人清了清嗓子,好像特意要打破这让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这个人无声无息地推门走进来,让众人血红的眼睛中燃烧起了希望的火焰。唯独只有花满楼的脸色更苍白,仿佛旧的烦恼未去又加上了新的忧愁。陆小凤早已移步到他身边,可是连他自己也只能尽力维持嘴角一抹勉强的笑意。 走进来的正是一身华服浮夸不输唐傲的花如令。 唐傲身形不动,手腕一抖桌上茶碗迎面抛去。花如令立刻被浇了一身冷茶,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拂了拂衣上的残渣,自顾自正要开口。唐傲怎能容他说话,战斗在一瞬间就展开了。唐傲袖中抽出的是把金柄弯刀,闪亮的刀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取花如令的咽喉, 顾道人张口欲喊,声气未吐一口热血已飞溅出,这时众人才发觉这妖烟之毒只是扰乱了心脉,并不致命。纵然这般,江湖上可谓绝世的一排高手也只能枯坐在横木上,做个心急如焚的旁观者。 幸而花如令的身手与他的年纪并不相符,他从唐傲刀下躲开的动作如猫一般灵巧,绵密如暴雨般的刺击在二人身周拦出了黑暗的生死半径,却丝毫没能截住花如令的脚步。 唐傲手中那把锋利的刀好似永远不会停歇,光幕中,另一道疾如闪电的金色刀光陡然出现在花如令身后。 来势汹汹的闪电被两根手指轻轻松松地夹住了, 唐无付的手中是柄完全一样的金色弯刀,弯如弦月,华彩映人。可任他想尽办法,也不能将薄薄一片刀锋从陆小凤的手指中移动半分,汗珠在他的脸上聚集,并不是因为红烛燃烧的温度。 “你没有中毒?” 明明答案摆在眼前,他非要再验证一次, “有唐家二小姐在,我们怎么会中毒?” 陆小凤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当家真的会这么做。” 唐无付的脸扭曲着,“就凭你们三个,救不了他们所有人。” 第22章 (22) (22) 结局*** 中 ——————————————————— “你急什么?先喝口酒再去不迟。” 唐新酒楼二楼阑干内坐着两位面目文雅的先生,二人茶色丝缎的长袍外面俱披着的厚重黑斗篷,木桌上只搁着一柄纹路谲诡的黑云长剑。 “这酒是冷的。” 左侧那位不满地瞧着眼前的两只酒壶与满满一碗盐水花生。 “这就要问他了。” 酒楼老板转身迈了一半的脚步只得尴尬地收回来,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 “今天掌门嫁女儿,主勺和伙计都去看热闹了,二位要吃些什么,要不我这就去后厨给做?“ 他当然觉察得到,状若斯文的两位客人根本绝非有理之人,何况,唐家庄一向与外界隔绝,除了家主带回的客人,一般江湖人根本不会来。 右侧的那位抬起眼帘,利剑一般的眼神好像要把他钉在那里,”听起来比这里的招待要好,可惜我和左使并没有被邀请的资格。“ 他的伙伴接话,”狂饮滥醉之外还有□□开胃下酒,想想都令人神往。” 左玄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正把老板那颗颤抖的心撕成碎片,他胆怯地看着对方,却又因对逃跑后果的恐惧而寸步难移。 “和一位老板何至于这样计较?“ “西门吹雪难道会为了一个酒家出头?” 在面对西门吹雪的时候,右使总显得心急,他看西门吹雪的眼神中有着明显不该属于敌人间的崇拜,又带着极度的不解。 他不明白西门吹雪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富有人情味,更不理解西门吹雪为何要抛弃他神一般的高傲,这种可以称其为堕落的变化让他比自己去堕落更加痛心疾首。 西门吹雪并没有回答。忽然,有道人影一闪,是酒家从二楼一跃而下。左玄好像早料到了这一出,随手得之,又随手散出,桌上那碗花生带着肃杀的风声逐一追出。 谁也没想到西门吹雪会为一个店家拔剑,但他确实这么做了。 曾经有人形容西门吹雪,只要他站在那里,整个人就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剑。此时,这柄举世无双的利剑却用来劈落花生。花生打在剑锋上的抑扬声律犹如一曲激扬的乐曲,等西门吹雪手中的剑停下,唐新酒楼前的地上出现了一条淡朱色的窄路,卸下面妆的司空摘星就站在这用一颗颗花生钉出的路上。 “这就是原因。“ 左玄这话是对画桥风说的,他的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神情。 “朋友就等于弱点,没有人会接受的弱点。” 画桥风道,他认真注视着西门吹雪的眼睛,仿佛答案就写在那里。 西门吹雪笑了,温暖的笑意盖过了他冰霜色的白衣, “我不指望一个杀手能明白,情谊二字的意义。“ 画桥风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句话仿佛将一枚毒针骤然扎进他早已无知无觉的心里。 献身,从来是用来表达真诚的最终方式。每一个死在他剑下的人画桥风都只当做是祭品,一个连名利都并将抛弃的假死之人。他一度以为,西门吹雪是这世上唯一理解他的人,因为与自己一样,他早已将一生献身于剑。 神的形象瞬间碎成了虚伪的幻影, “叛徒。“ 最终只有这两个字从他紧紧咬住的牙齿中说出,画桥风绝处逢生地拿起了桌上长剑,从楼上翻身落下。 “你的剑呢?“ 西门吹雪则皱眉问缓缓步下楼的左玄。 对方冲他先是微微一笑,”我早就说过了,我一般不用剑。“ 左玄的笑意又突然像变戏法一样中断, “真正的成功靠的不是武功,而是头脑。“ “所以,你在玉罗刹的眼皮下建立了青衣楼,他却到临死才发现些端倪。“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瞬间夺去了他的得意洋洋。西门吹雪的脸色在同时却为之一亮。 左玄把冰冷严厉的视线移到突然出现的陆小凤身上,” 我早劝说教主进取南下,可惜…“ “岁寒三友只是麦子里的杂质,玉罗刹却想不到,你才是那条躲在草垛里的蛇。” 陆小凤盯着他的目光誓要看穿他高傲的神色,看到他两面三刀的内心里去。 左玄对这句话并不为耻,反倒轻笑起来, “可惜玉罗刹的武功虽已足够高,他的心却太清高,不愿在名利场上穷形尽相地争抢。何况,区区岁寒三友包藏的祸心就已让他心力憔悴无暇顾及其他。” 陆小凤仿佛赞同般点点头,”值得理解的选择,凭你们的头脑和武功,为何要守在那严酷荒凉的边陲之地。“ “魔教这棵大树虽强,到底孤掌难鸣,要成野心,必先培养自己的势力。“ 左玄也不知是否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讽刺之意,反而接着替他说下去, “在青衣楼中,只有最优秀的人才有资格任职。“ “比如用首富霍休来掌管财帛,用永远不败的杀手执行任务,和最会用毒的唐门结盟。” 陆小凤好似真的被这完美无缺的布置打动了, “要做这世上最伟大的事,就要将最极致的人放到极致的位子上去。“ 左玄的眼神坚定,他从袖口伸出的双手轻握着放在身前,面上是种不可侵犯的尊严,就像是神在主持正义。接着,他忽又朝陆小凤投去一个审视的眼神,没有笑容地说道, “当然,眼下霍休的位子已经易了主。“ 说这句话时,左玄看着的是陆小凤,话外之音却是说给远远走来的花满楼听。出乎他的意料,花满楼根本未露出一丝他臆想中的惊慌失措,他看着花满楼用种不急不缓的步伐擦过他的身边,再走过去与陆小凤并排站着,两个人大红色的衣服明明应该如火,却看得他浑身一阵冷。 他又困惑抬头去看远处,只有一个作为局外人的小玉姑娘跟在花满楼后出现。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的踪影。 “眼下西门吹雪等的人已经回来。“ 他又听陆小凤开口,” 他的心可以落下了。而你,不关心黄水仙的死活吗?“ 左玄的表情在那一瞬既是震惊又是惧怕。 等他再去直面陆花二人,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锥心的冷漠。 陆小凤却决心要继续将他戴着的面具打破, “你让黄水仙来送珠宝拉拢我的那天,我就和花满楼说过她很眼熟。” “我第一次见她时正是四下漆黑的晚上,又是匆匆一瞥没留下多少印象。我第二次见她在魔教却是睡眼惺忪的清早。刚刚室内烛光昏暗,我才突又想起来了。” 方才听黄水仙拿着珠花用哀伤的语调说话,又瞧见她脸上的神色,那无法示人的痛苦神色让陆小凤感到似曾相识。在魔教黄水仙为什么要帮他和花满楼相见,今天她又为何要来救自己,他全想起来,也明白了。 只因,当他第一次去月华楼找上官飞燕的那晚,碰巧撞见了东方先生的一桩旧情,并从这个伪君子手里救下了一个青衣楼派来的杀手。白衣的回雪,红衣的晚晴,黄水仙就是回雪,她不仅是为报答陆小凤的救命之恩,也是感谢他间接除去东方先生为师姐报了仇。 惨白的面具颤抖着裂开了一道缝隙,最后一丝血色也从左玄的脸上褪去, 陆小凤并没有就此放过他, “黄水仙并不是你的妻子,” 说罢他掉头去看花满楼,二人一齐补他一刀,“你看,我早就说吧,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女人肯嫁给他为妻。” 等他重新正色回来,左玄已将扭曲变形到再也无法维持的假面彻底拉下,冰冷的眼神备以回敬陆小凤的任何可能的下一句话, 陆小凤没有让他的准备白费, “既然妻子是假的,儿子自然不会有。我不得不去想,同我与顾道人坐一辆马车的那个年轻人,他又是谁?” 从他僵直的背脊以及阴沉的面孔上,陆小凤知道,明显的,自己所想的答案完全正确。 —————————————————— 丝丝烟尘从唐傲那座皇城般华丽的府邸大门罅隙中升起,盘旋,又消散在碧蓝的空中。除此之外,紧闭的门扉隔绝了所有声音与气息。 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扭曲的,这不仅是由于红烛的毒气,更是因为这一切超乎预料的发展,已经到了众人都无法负荷的程度。 说服自己陆小凤就是青衣楼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决定来找昔日的好友对峙更已耗光了一半的意志力,另一半则在唐傲的三场暗杀中摇摇欲坠。 在花如令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等来了救星, 等花如令令人措手不及地扬出手中那枚黑色的天官信札,在场每个人都沉默地坐在原地,仿佛剩下了的只是个空壳子,只余嘴角一抹麻木的错愕。 尽管花家不问江湖世事已许久,只要花如令开口,他语气中的威严瞬间能压下任何质疑的声音, “江湖传言,前不久花家刚接了青衣楼的天官,也就是各位心中霍休的小楼。“ 屋内静寂无声,忽明忽暗的光线下花如令平静而从容, “这是真的。” 说罢他扭头看看旁边大张着嘴的唐傲,像老朋友一般点点头,轻声道,”该你了。“ 唐傲纹丝不动足足沉默了半分钟,他的嘴唇直哆嗦,难以置信地看着花如令,只能向对方问出一句断断续续的为什么。 为什么? 自然不是问花如令为何要接任霍休之位。同为青衣楼做事,唐傲第一时间就知晓谁是下一任天官。只是,他不懂,他无法懂,这秘密,若他自己今天不来,若他不肯亲口承认,又有谁能相信? 等今日陆小凤一死, 唐门保全了名声,花家占据了财富,他与花如令二人各为所求,俱可得偿所愿。至于他们曾经是敌是友,今后是敌是友,还有那青衣楼主的身份,这种种真伪玄机,随着点着的红烛烟起,说到底无非这个惊涛叠起江湖上几笔散漫的注脚。 “因为我不想像你一样错下去,不想我的儿子也有一天,要为我的罪付出代价。“ 泪光比刀光更冷冽,泪痕比地下的冷茶斑驳,花满楼任由它们从眼角蔓开也没有抬手去擦,昔日极在意形象的世家公子, 站在一众人面前无声地流着泪。 叮的一声,是唐傲再也抓不牢的弯刀脱手跌落,花如令突然感激地看了静立一旁的陆小凤一眼。 直到此刻,陆小凤才真正解脱般叹了口气。他也并不真的是如江湖中盛赞的那样无所畏惧, 花如令那一眼,方令长久啃噬着他内心不安的小虫彻底死去。 流着泪的并不只花满楼一人,唐梨脸上泪如碎雨般滴下,她垂首良久突然跪了下来。 蓝衫的老者豁然起身,是顾道人,他四顾之下一声长叹,”说到罪,老朽亦有罪。“ 他这些年在魔教任职,要说对左玄的另一重身份茫然不知未免牵强,甚至有些事务或多或少也参与其中。 这世上最可恨的莫过于一个人自己的盖世英明,关于名誉正义的挣扎,他体会到的重担一点也不比唐傲少,选择从来艰难, 虽身受左玄的要挟,他仍选择了去武当告知大家青衣楼就在魔教, 也正因此,到了今时今日,他又怎能再心安理得地维护自己的名声? “你闭嘴!“ 突听一声嘶吼,唐无付身形骤起已窜到顾道人身侧,寒光一闪,充满恨意的刀尖在他的咽喉上划出剧痛的血痕来, “若不是你来唐门,说那一堆道貌岸然改过自新的大道理,诱拐少主去魔教将功补过,他怎会…….“ 唐无付的刀没有割下去,他的话也没有再继续,崩溃了的意志力取而代之。杀戮从他的眼睛中褪去,绝望笼罩了一切。 陆小凤向前迈出两步, 想将伏在地上的唐梨搀扶起来。他已决意要来替顾道人做这个点破真相的恶人。 “顾道人可以抛弃声名站出来,而唐大当家却不可以。因为, 需要他牺牲的,他牺牲不起。“ 唐梨已停止了哭泣,她痴痴望着虚空,对陆小凤的举动仿佛丝毫没有反应, “作为唐家的影子备选,从小我都活在哥哥的名字之下。为了更好完成任务,甚至被限制了每年回来这里的次数。我都要习惯了,不快乐才是我这一生的常态,直到我在魔教遇见他,“ 渐渐地,她那双惨淡的眼睛一点点好似被回忆点燃了,复又焕发出神采。然而下一瞬,满眶的泪水与万念俱灰一起重新涌入眼中。 “他已经死在了天祭那日的金玉塔中, 我却怀着他的孩子。” 爱情对年轻人的吸引就像光吸引飞蛾,哪怕是火光。唐梨抬头看着陆小凤伸出的手,近乎喃喃自语, “是,我就是父亲心中不能牺牲的那一部分。“ 重重阴影掠过她的脸,唐梨的喉咙里发出了声类似呜咽的声音,其中的陌生和嘶哑,再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要为之悚然心痛, 没有人问唐梨口中的那个他是谁。众人将沉甸甸的目光投向唐傲,看这江湖上最令人生畏家族的一家之主,慢慢将自己重新靠在了椅背上, 一切都已不必再说,他的悔恨已病入膏肓再无药可医。 第23章 (23) (23) 结局*** 下 —————————————— 在这一片悲凉凄惨的长久静默中,唐傲的脚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下。只轻轻一勾,躺在地上的弯刀飞快地回到了他的手里,干净利索地向胸口刺进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连站在近旁的陆小凤也没料到,等他扑身前去救,刀尖已扎破唐傲的衣服刺进了肋骨间,他绝步天下的灵犀一指全然无法施展, “你不能死。“ 站在另一侧的花满楼突然开口,手中利刃的光芒一闪,却是毫不犹豫去割唐傲的手腕。 温热的鲜血涌出瞬时浸透了半只衣袖,唐傲吃痛本能地松开刀柄,花满楼抓住这个间隙,手中短剑绕过唐傲的掌心,已流成血红的刀刃生生被斩断,接着一旋手,将插在唐傲血肉中的半寸刀尖挑了出来。 “你不能死。“ 花满楼又重复了一次,他云雾般令人捉摸不透的双眼中泪痕已干,他脸上本来如浮云般惨白,又好似瓷器一般脆弱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全都消失。 众人盯着他手里滴血的短剑,只感觉不能呼吸。花满楼说的没错,如果唐傲自裁,唐无付和整个唐门将不惜一切代价展开报复,整个江湖休得安宁。 只是, 只是......... 唐傲依旧笔直地坐着, 微弱的呼吸将断未断,唐梨正用一条衣裾撕下的布条,将他那条汩汩流血的手腕层层包裹起来, 顾道人僵硬地站立,脖子上的血块已干涸。他人仍受制在唐无付手里,可无论是前者无可挽回的神色,还是从后者支离破碎的眼神里, 挟持的与被挟持的都没有什么分别。 另一边长椅上,小玉的内力早抗不住红烛的毒性, 勉强支撑着一副摇摇欲坠的身躯靠在同样面如金纸的老实和尚肩上, 花如令自从说完他要说的话,便置身事外般静坐一角, 黑色的信札随手扔在地上,和半截刀刃与一方红帕同落在乌黑的血泊中。 就像被关在一□□棺材里面似的,一切都静的像死了一样。 等陆小凤的目光扫到石雁时,这显赫武林的一代掌门也正在注视着他。 此次来唐门,石雁当然没有戴那顶沉重的紫金道冠,但他仍配有同样代表掌门之位的七星剑。 石雁突然紧抓着那柄七星剑站了起来, 总是要有人来维持这局面。他目光看遍屋内各人,眼眸深处是一片惨淡的疲倦,。当日他们几个在武当集会,誓要铲除青衣第一楼时是怎样的激扬慷慨,,到头来,为权为名为爱, 敌不过纷纷妥协。 只是,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又有谁有权来审判发生的这一切是非对错? ———————————————————- 左玄脸上的那种高傲,比陆小凤第一次见他时还要残酷轻蔑。他目光瞥一眼花满楼袖口,红色之上还覆盖着更深的红,唐傲的血渍。 他突然大笑起来, 这种笑法是陆小凤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疯癫失态, 他本以为将所有人的弱点与秘密都掌握在手,唐傲的,花如令的,陆小凤的,顾道人的...他本可以笑谈中翻云覆雨,只等来看一出自相残杀的好戏。 “得放手处需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左玄轻轻念到,“就是这么一句话?” 陆小凤点点头。 他知道左玄不相信,就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他只是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一句话,没想到这也是所有人心里的那句话。唐傲交出解药, 众人将彼此的秘密约好了永远隐藏下去。那一刻,江湖中众人死都要坚守住的方圆规则通通变成了张废纸。 倘若这事被披露出去,今天在场的每个人恐怕都将在后世的口诛笔伐中体无完肤。 再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黑色的斗篷迎风飘起, 画桥风眼中抖露杀机,手中的黑云长剑上隐隐有金光流动,随着他的每一次披斩, 或明或隐。 将断未断的剑法霎时如苍茫万变的浮云,铺展出一道足以遮蔽天日的黑色卷轴。画桥风笑了,他要用让人无法反驳的技巧夺去西门吹雪脸上刺眼的笑容,聆听他死前胸膛中心脏最后跳动的声音。 他最后听见的是自己喉管里被利剑进出发出的刺耳嘶鸣。 西门吹雪的脸上还是很平静,好像杀死这个深不可测的杀手与杀死一个市井强盗没什么区别。他收了剑朝陆小凤与花满楼二人笑了一笑,带了小玉走出了长街尽头。 这成天下之名的剑神, 笑起来如高洁的明月,明明自身孤独地悬挂在夜空,却能让看见的人心里涌出无限希望。 左玄从不佩剑, 此刻他手中是属于死去右使的那柄黑云剑。 画桥风还没冷透的尸体就躺在眼前,左玄脸上没有哀伤,没有失望,没有愤怒,唯有那未有一丝一毫损减的孤傲。 就算西门吹雪留下来,加上陆小凤花满楼三个人,他也不会有畏惧。因为,这世上所有乖僻邪谬的剑法, 出神入化的武功,没有一样是他不能驾驭。 ——————————————————— “陆小凤,你最后对唐梨说了什么?” 千钧一发的当下,花满楼不经意般问了个问题, 陆小凤叹口气, “ 我告诉唐梨一个秘密。她孩子的父亲玉天宝并没有死, 只希望给她活下去的支撑。” “善意的谎言?” 花满楼继续问, 陆小凤摇头, “这句话本身,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是个谎言。“ 他又去看左玄那张终于不再淡然的脸, “在整个青衣楼的事件中,不管是迫于无奈还是主动为之,每个人都好像在说谎。直到我突然明白,只有一个人,他一定没有骗我。” 他与花满楼这一唱一和本就是说给左玄听的, “玉罗刹死前对我说的话,一定是最真的那一句。“ 玉罗刹临终前告诉陆小凤,他选择将玉天宝送去唐门,除了盟友关系,更因他这个独子天生异象,百毒不侵。既然百毒不侵,一只毒蝎子又怎会毒死他? 左玄的目光闪烁着, 陆小凤乘胜追击, “二十年前, 忙于巩固基业分身乏术的玉罗刹让你送玉天宝去唐门, 这是你作为左使的分内事。早有异心的你将这个婴儿悄悄留下, 换了另一个送去唐门。这另一个就是唐梨认识的玉天宝,也是被毒死在金玉塔中的他。” 左玄面色蓦地一沉, 他本以为,这世上所有事,没有一件不在他掌握之中,不曾想,他的秘密,今天居然也落到了别人手里! “你将那个无辜的婴儿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养大,为给他完整的身份,不得不在青衣楼里找个女人充当妻子的角色。青衣楼内女人不多,回雪大概是你当时最好的选择。” 停顿片刻,陆小凤一箭穿心地说道, “不管最初你对这个孩子有着怎样不可告人的打算,二十年的时间,你已将他当做自己亲生,决不能再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陆小凤又想起同去魔教的马车上,少年看向他的清澈双眸,满眼都是景仰之情。该是从顾道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名字,意欲结交中又带着唯恐被拒的胆怯。 左玄发出了一阵令人害怕的笑声,“ 你可知,这二十年,我除了亲自教他武功练剑,内功心谱,又托人送他去江南最有学识的先生那里读书习字。这江湖上你我整天避无可避的丑恶诡诈,从未有机会靠近他分毫!” 在说这话时,他斗篷下的脸好像也变了, 变得像位真正的父亲一样忧心又憔悴,唯有双眼中闪着自豪的火花。 终于,是花满楼打破了三人间长久的沉默,他问, “就算今天我们杀了你,青衣楼也会继续存在下去,对不对?”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就凭你们二人?” 蓦然,左玄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诧异, 脸上的讥讽之色瞬间褪去,。他突然明白了花满楼的话外之音。 他只是不敢去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能去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湖中永远推崇的都是那些不为名利诱惑,不肯对错误妥协,毫无私心胸怀大家的英雄, 他曾以为,陆小凤当然也是这样一个因此名满天下的英雄。 那么多词句,竟没有一个能恰如其分形容左玄此刻脸上的表情。 在陆小凤说出他的秘密时,他便已被击败了。往前方走是杀戮,往后看去是万丈深渊,玉石俱焚已是最好的结局, 他做梦也想不到陆小凤肯作这般妥协, 机缘只有那一刹。 “她呢?“ 等左玄再开口时, 眉目又恢复了无动于衷,只是他声音里,再没了那股残酷无情的意味。 “她没事,“ 陆小凤道,” 她也服了下解药,我想你自然知道该去哪里找到自己的妻子。“ “等等,我有最后一句话想问,”花满楼在他转身欲走前出声,一字一顿道, “谁才是青衣第一楼楼主?” 左玄勉强一笑,将目光在他与陆小凤身上注视了片刻, “这天下何来的青衣楼?“ 黑袍挟风而过将他们苦哭等待的这句回答吹得七零八落。 陆小凤俯身拾起那柄失了主人的黑云长剑。长街那一头是唐傲坚不可摧的宫殿,背后晚霞烧天,浮云染血,铺天盖地照出一个狰狞的炼狱景象, 陆小凤笑了,为他自己,为花满楼,甚至为左玄,也为他们。他们离开了这从无人能离开的战场,将所有的秘密带进坟墓里面。 ————————————————————————- (完)